鐵路情書

林
8 min readJun 19, 2018

--

午後的天空晴朗帶點捲絲雲。

我想起妳,妳的咖啡色髮絲,跟現在的陽光一樣,柔柔的、暖暖的。

放下機車腳架,費了一番功夫尋找停車位。

我傻愣愣地看著台南火車站發呆,試圖回想起一些什麼。這座號稱經典日治晚期的車站,存封著無數人的回憶,也有我跟妳的。

從這裡開始。

台南火車站,在這裡佇立超過了一百年。在這一百年間,同期誕生或是更早更老的車站卻逃不過拆除重建或荒廢自然傾塌的命運。幸運的台南站與縱貫線上的新竹、台中、嘉義、高雄得以保存他們那份原始的古典建築風味。白色方正的外觀,沒有屋簷裝飾,門前保留了三道拱型入口,數量不多的古典浮雕紋飾,呈現的是一種比較理性的現代建築風格。從西元一九零零年創建之初再到民國六十六年六月開放後站連接台南市東區的居民。而到了九零年代,一座高塔試圖搶走台南火車站的風光地位,但到後來卻是緊密相依、相輔相成的一對存在──台南火車站與遠東百貨。

良美建設集團興建的良美大樓在西元一九九三年落成,是現在台南人泛稱遠東百貨的前身,38層樓高睥睨整個火車站鬧區,在台南天際線上高高矗立。雖然豪氣萬千,卻因為建設公司周轉不靈,這座高塔只能靜靜的看著台南火車站後站前出入的旅客,靜默了十五年。到了去年年末,終於重拾他遠本應有的身分,以「香格里拉台南遠東國際大飯店」為名重生,在台南黑夜裡散發他的光彩。

『聽說台南火車站以前二樓是留有高級飯店的,對吧?』

妳似乎發現到了兩者的關聯性。

台南站於一九三六年重建之初,就附有鐵道旅館,是當時除了台北的鐵道飯店之外唯一的鐵道旅舍。在一九五五年時更大手筆打造一個全台南獨一無二符合國際觀光水準的旅館,在部分空間安裝了冷氣。雖然只有九間房,在當時富麗堂皇的程度讓日本皇室曾選擇在此下塌。而如今,繼民國五十四年旅館部門停止營業,民國七十五年鐵道餐廳正式歇業,咫尺之外的良美大樓接手讓旅客可以歇息一晚的任務。

『ZZZ……………』

妳睡著了。這旅程的疲憊通通反映在妳睡的酣甜。

一年前的事了我卻記憶猶新。試圖找回一些什麼或者想放逐自己。走到售票口前,第一站要去哪裡?

第一站─台北(第一類型 現代化車站)

台北是妳的故鄉,六個小時的車程隨窗外的一片漆黑而結束。這是鐵路地下化不得不為之惡,原本車窗外免費附贈的默劇電影院只得換成隧道與風的呢喃私語。

台北車站之名始於大稻埕,那張老老舊舊在歷史課本上的圖片,一翻頁是劉銘傳開台鐵路的偉大事蹟。到了日人治台,開始拓展南北鐵路方便運輸,現在的台北車站就是在民國七年時遷移至此。歷經多次沿革,台北車站至今已是不言可喻的交通樞紐,台鐵、捷運、高鐵,三鐵共築。

一走出門口,只差沒在車站大廳裡迷路,立刻感覺到台北的忙碌氣味。現代化的建築、現代人的生活步調、現代化的速食餐廳。感覺有點窒息。

『會習慣的啦,我們去走一走吧!』妳這樣安慰我,看出我的不適。

來到眾所皆知的補習街附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它的身影。附近小吃店林立,雞排、蛋餅、涼麵、冷飲、甜不辣……妳帶我進入你的高中補習時代。我帶著飽飽的肚子,妳帶著滿滿的回憶步出南陽街。

『怎樣?有沒有好很多了?』鬼靈精怪帶著勝利的笑容。

妳說附近有相機街超大超長,西門町人超多超擠,K-MALL地下街宅男多宅多居家,火車站前新光三越大樓曾經有唯一可以鳥瞰台北市的展望台超閃超漂亮……

現在呢?妳不在身邊,好冰冷好擁擠的台北城,好巨大的孤單。

第二站─平溪(第二類型 舊支線)

從台北到瑞芳,買了平溪支線一日遊的車票後,再從瑞芳搭到平溪支線的起點──三貂嶺。逃脫了城市冰冷的水泥包圍,一路上映入眼簾的是潺潺山溪和帶點陰鬱的綠意。

不變的風景,過去與現在重疊。

下車往前走不遠就可以看到一座隧道。「至誠動天地」是舊三貂嶺隧道的題字。磅礡蒼翠,一如一旁的山崖峭壁。三貂嶺車站就依著山崖而建,淡淡的顯露一種山村風味,一磚一瓦或許是因為陰天的關係而陪伴著一種潮濕感。這裡是平溪支線的起點。一日遊車票可以在一天內無數次往返搭乘平溪支線。聽了友人的建議,三貂嶺─大華─十分的區間可以不搭火車用腳踏看看,但要挑火車間隔的時間行走以策安全。

偉大的友人以身試路,大膽且愚蠢的走過三貂嶺幹道,就是三貂嶺車站外除了平溪支線的那一條,是絕對禁止通行的!誤入歧途的他以為那就是平溪支線,在漆黑隧道裡與幹道火車差身而過。據說至少長達3公里的幹道隧道一個人就拿著手機照明走了膽戰心驚的40分鐘,隧道另一端等著他的卻是世外桃源──牡丹站。

冷汗淋漓的他步行到了牡丹站,車站相當的老舊只有一人管理。路過的班次稀少,不敢再往回走一次的他決定等待下一班回三貂嶺的車,先四處到這山村晃晃。

步出車站的第一個形容詞不是荒涼。

車站前的電話亭上,開著帶著粉白的桃紅花朵。就這樣垂吊在電話亭上,釣到了一個異鄉旅客驚嘆她的美麗。白色斑駁的公園長椅,鐵灰老舊的電話亭,襯以深綠的朵朵粉桃花。他說,這幅景象代表著思念。拿起異地的電話,你會撥給誰?

思念早已撥出。

妳收到了嗎?我現在正站在十分瀑布前。

圍籬包圍起來的瀑布破壞了從三貂嶺走到十分一路上的讚嘆景致,一個不搭嘎的人工句點。所幸前面不遠的眼鏡洞瀑布也很有看頭。跟三五成群的遊客一起走過吊橋路過台灣煤礦博物館再到達十分車站。車站前不遠處就是靜安吊橋。汙黑斑駁的石碑上,隱約金亮的四個楷書說明它已見證了多少刻骨銘心。然後走累了,就搭車吧,直達平溪線終點站菁桐。

菁桐是最終站,所有旅客不見外的都會在這裡下車。有的選擇這裡還保留日式風味的民宿休息卸裝,有的則是為了攝影取材,有的則是周末踏青的一日遊遊客。車站本身是日據時期的木造站房,木製長椅與簡單的剪票口和平溪線上六個其他車站一樣簡單樸素。但菁桐車站的嶄新題字卻打破了一路上延續的古樸感。這裡的長椅上曾經舖滿了煤灰,時間吹散了往日繁華,留著光鮮華麗的菁桐車站對望煤礦味依舊的荒廢煤場,那種樸實辛勞的味道與時值初春乍開的鮮麗櫻花形成強烈對比。古老味道依舊的還有遠一點的日式宿舍群。紅磚烏瓦與屋外的綠樹石階,櫻花樹的背景是舊往員工宿舍的木板牆,木板內裡似乎刻著日文講著鄉愁。地上的菸蒂裊裊餘煙飄向北方,是不是冀望著這裡的天空有一天會下起白靄的雪?

看著天空,沒有白雪。遠處是一盞天燈在飄盪。

平溪是天燈之鄉,每年元宵節前後都會有天燈施放活動。天燈又名祈福燈或平安燈,早先是平溪地區用來警示山匪到來或通報匪徒已離開的傳訊工具。現在則代表著濃濃的祝福意味,據說不同顏色的天燈可以象徵不同涵義。平溪老街不長,消費觀光的景觀已壓過了老街的味道。不到一個小時,往高處爬發發呆。在架空鐵軌上望著底下的平溪老街,五色繽紛的天燈看著平溪的人們,山陵上的觀世音靜靜守護著這一區的人民。

妳呢?妳在看著我嗎?

第三站─永保安康(第三類型 車票車站)

看著錢包裡的硬紙票,上面是我的生日與保安到永康兩個站名。我知道妳想說的了。

保安車站的前身車路墘驛於西元一八九九年建站。而現在所看到的現址是一九零九年為了製糖運輸配合糖廠北遷遷移至此(註1)。歷經了百年風霜,保安車站在一九九三年做過整修,但仍然是全台保存最好的木造車站。據說保安站是以阿里山檜木為建材造成,屋頂的黑瓦還有格狀的木頭窗櫺,坐在候車座上望向窗外,簡單的建築風格和窗外的純樸悠閒自成一體。甚至,還能感覺到故鄉的呼喚。自然的鄉間驛站氛圍吸引不少結婚新人來此取景。這裡是祝福的起點。

永康的地名要溯源到明鄭時期的永康里,車站本體則為新式站房。在二十一世紀初的時候,曾因為這兩個新舊車站的結合,透過廣告媒體的傳播,吹起一陣「永保安康」旋風。那時的硬紙車票好熱門好搶手,包裝愈顯華麗,可以購得的地點也不再僅限於保安與永康兩站。

這樣的祝福顯得好市儈。

『我送給你的這張車票可是00點01分的第一張硬紙車票,第一張喔!』

窗外一陣微風吹過,我看看手上妳給的祝福。

我感覺到了。

『一定要幸福喔!』妳想說的,是這樣吧。

踏出火車步出台南火車站,再次乘上機車。

微風輕拂。這是屬於我和你的回憶。

註1:另一說為一九一四年保安車站才遷移至現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