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年輕世代對於目前充斥在身邊的粗率、雜亂、遲鈍、壟長、鬆垮、軟弱、下流、混濁的文章,總有一天會感到厭煩,看都不想再看一眼。因為無論任何人,在追求趣味上必然會愈往優雅高尚的方向前進。那時,人們無疑會重新發現鷗外之美,領悟到這才是真正的「帥」。 三島由紀夫
三島在介紹他心目中的鷗外時,無疑感受到了他所身處的戰後時代中某種「型」的喪失。所謂的「型」指的是在江戶文化中那種被視為是事物完美呈現出其樣態的「表現方式」,在昭和天皇發表人間宣言的當下,支撐著日本近代史的天皇之超越權威已不復存在。當然,文字的表現方式也在佔領軍的美式文化流入下充斥著日益繁雜的口語和新詞。在這個當口,三島才提出要重新的來認識鷗外。並不是單單將他視為某個文學史名人如此簡單而已,而是要將他做為語言的藝術家重新復活。所謂的「型」在明治之後為了近代化與所謂追求自我而被打破時,漱石很早就發出了警告:「生於沒有先例可循的世界之人,必須自行製造現例,享受不受束縛的自由之人,現已受到無形束縛了」,他未能親眼目睹的未來顯然正在印證人們被無形束縛一事,當然活在當下的人們是否以此為一個困擾則另當別論。
那麼,從三島自殺之後的1970直到當代又是如何?在他還在世的1969年時曾與他進行辯論的東大全學共鬥會議已然能看出端倪,這指的是東京大學醫學院學生為了反對剛實施的登記醫師制度代替實習制度而發起的學生運動,1968的7/5日東大發起與校方對抗的全學共鬥會議,而其他學校也多數發生學潮,在這段時間的運動中年輕人已經對於社會既定的語言系統展開質疑,因此要重新創造出自己的語言表達。
而社會批判的情緒風化後,保留下來的就是「追求自我表達」的心態,我將其視為一種思維模式,也就是年輕一代從此思考事情更優先注重如何表現自我的傾向,因此這並不會泛論的去概括所有的次文化參與者都是被學潮遺產所影響。東浩紀將御宅文化擴大為世界性影響的論證並不與此衝突,他所提到的大敘事在此文化中的凋零以及以「形式」對抗社會的清高主義其實與此思維都是契合的。所謂的輕小說他則提出是與其他小說不同的理論所創造,但那種語言表達顯露的無定則以及口語化都明顯可以看出舊有語言形式的喪失,用具有美感或者說藝術的語言寫作顯然不是這種小說在意的事,這樣的小說正如東浩紀所言重視的是設定與人物形象,或許不使人訝異的是當代稱為純文學的小說也逐漸變得口語化。然而,這不表示所有人都會滿足於這種文字,因為追求高尚同樣是人的傾向。「這本輕小說很有文學性」正是一種表示輕小說「不是文學」的說法,否則文學本身不會是一個「性質」。但它同時也顯示了兩種被分開的文類漸漸失去界線。在這個當口,與入間人間的相遇使我意識到了他的特別之處。
正如三島在鷗外身上發現了「帥」一樣,入間人間帶給我的感受是「日常語言的美」,而這個美的根基來自於語言使用的「合宜」以及對於口語體的正確使用。雖然我唯一通讀完的是他被歸類在普遍意義「百合」文類的作品,此處指女性間發展浪漫感情或者朝深化關係發展的作品,但我認為這同樣足以呈現他作為一個作者的特質,因為這六部作品中無疑是具有許多共通性的,它們不只可以呈現入間人間對於百合這個文類的理解,更足以揭示出他做為創作者的思想以及他何以特別,因此標題才同時列出百合作者與作者的身分。即使是把他單單視為創作百合作品的作者來看,擁有多達六部的獨立作品且各具特色在現今的百合創作者中絕對不是尋常之事,現在大多數的百合作者都只有一到兩部代表作,輕小說作家有多達1部以上的百合作品更是少見,這更顯得入間人間的百合創作具有特異性。
在當代讀他的百合創作首先可以感受到的是他從日常語言中試圖組織個人特色的努力。再來,他的口語體在發展出警句高度的同時還是保持著口語的特色。芥川龍之介指出日本近代有所謂「像說話一樣書寫」的趨勢,然而他期待日本能有「像書寫一樣說話」的作家出現,也就是藉由構想的程序恰當流暢的表達,而這也可以還原到創作中對於台詞的描寫。在角色內心的獨白這個層次上,入間人間確實讓他的角色做到了「像書寫一樣說話」。在本文對他寫作特色與思想的論述中,這點會重複的被證明。
1.總論-創作特色與百合作品(特質)
根據入間人間的公式網站以及中文網站萌娘百科收集的其他資料,入間人間提到自己作品的風格受到西尾維新、乙一、米澤穗信等作家的影響,其中西尾維新的物語系列正是以大量獨白為特色的作品,這點於他的百合創作中可以明顯的從《安達與島村》看出,此已凸顯他和其他作者的連結。而在描寫的方式他稱自己受到伊坂幸太郎、上遠野浩平的影響。插入大段繁瑣的獨白就是他作品的顯著特徵,日常對於他來說絕對不是劇情的「附屬物」,而是這正是他要描寫的對象,因此在其他作品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到了他手中都會具有自身的價值。這是他創作時的總論性特色。
入間人間的百合創作從2013的《安達與島村》開始,本作預計12卷完結,到現在還在連載中,這也是他整個創作生涯中最長的作品,但即便如此也遠遠的少於其他輕小說作家。這並非是壞事,因為創作長篇的作家需要有強健的構想力與筆力來讓自己持續撰寫並停在恰當的地方,而在更加重視人設與設定的輕小說文類中採取的通常是先有了人氣才會有繼續續寫的機會,這使上述提到的構想力難以被正視,雖然這一點確實顯示輕小說不是一般文學,但從創作意義上實在很難肯定這種模式,而能夠讓自己的小說停在想要停的卷數自然不是壞事,從此處亦能看到入間人間在二次元文化中的異質。描寫安達與島村二人關係的本作在第8卷就已經可以稱之為完結,入間自己也提到「這部作品在第八集就完結了,第九集以後算是很漫長的後話。」,這揭示出了第九集開始本作已經成為「實驗作品」的狀況,也就是他從第九卷開始就持續的試驗各種短篇以及描寫其他角色的關係性。這部可說是他代表作的作品正面的描寫了人之間藉著「共依存」的模式構築的關係。安達的世界不需要其他人,但島村是她的全部,而對於世間淡薄以及實際上厭惡社交的島村同時需要安達帶給她動力,以及用強大的佔有欲讓島村可以正當的遠離人情義理的社交都市空間,構築出只有兩人的烏托邦,在觀看作品時習慣先預設所謂「健康關係」的英語系觀眾 (通常是歐美) 沒有包容這種關係的能力,因此時至今日在reddit與 facebook (meta)仍然可以看到批評兩人關係的討論。這部作品包含了其他部百合作品可以看到的特色,可說是6部中的主幹。
在2017,入間分別創作了《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きっと彼女は神様なんかじゃない)與《少女妄想中》兩部作品。《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作為科幻百合小說描寫了少女與少女在地球環境崩毀的末世中共同活下去的故事,是入間少見的刻意營造劇情框架而非角色內面的作品,但基調一致,最後同樣展現了他對於日常生活的肯定以及命運不可預測的描寫。《少女妄想中》以複合而相互關聯的短篇組成,看到最後可以發現主角之一的芹是真正的主要角色,而本作重點實則是要講述她如何調適自己在被暗戀對象拋下後的心傷與面向未來之事。在2018,入間為名作《終將成為妳》撰寫外傳小說《終將成為妳 關於佐伯沙彌香》共三卷至2020完結,本作為原著中重要角色沙彌香描繪了完整的背景與故事,藉著絕對第一人稱的視角同時講述了人類意識的極限無法觸及他人之心以及行動的重要等議題。
在2020,入間為了《6人6天6把槍》與《少女妄想中》寫作了後日談集結成《最後的藍》出版,「為了讓讀者不必讀過前作也能看懂這次的故事,我在寫作時也特別注意」的用心確實讓本作成為獨立的作品而非單純的後日談。而他在2022一年之內完成的《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私の初恋相手がキスしてた)共三卷是與《安達與島村》和《少女妄想中》在概念上共享世界觀卻比兩者遠要陰鬱的作品,本作是目前他最後一部百合,也是他顯示出一氣呵成功力以及解開輕鬆基調後呈現的優秀作品,他稱此書為「戀愛喜劇」多少可以看成是一種自嘲,又或者他其實是用太宰治撰寫《御伽草紙》時的那種心態來講的,也就是他要寫人間的「悲喜劇」。不論如何,題材上涉及賣淫以及不倫之戀的本作總是更加灰暗的。
正如前述,《安達與島村》具有的特色是他百合作品的共通主幹,這些特色中首先需要知道的是他這六部作品的世界觀幾乎都是相通的,除了《終將成為妳 佐伯沙彌香的追憶》受人所託而寫所以世界觀獨立之外,剩下5部都有《安達與島村》的影子,即使是看上去完全無關的《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主角八代在自白自己來自外星以及在「尋找家人」時就可以明顯看出這是在暗示《安達與島村》中的外星人社妹就是她的家人,做為島村學姊的星高空擔任主角的《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自然更不用說。再來,這些作品最顯著的共通處就是描寫了「兩人關係之外的第三者」。《安達與島村》當中的樽見是一例,《少女妄想中》中的芹亦然,當然人盡皆知的沙彌香更不用說。《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則是從書名就揭示了主角星高空毫無機會。即便是《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都有一個同樣傾慕女主角芽衣的好友皋月,她自然也是沒有機會與芽衣發展任何關係的。如此看來,入間人間實是執著的在描繪著「第三者」的故事,這也是為何他會被放心的託付沙彌香的外傳,因為仲谷明白知道他擅長的就是這類的故事。接著,我認為有必要延續引論中提到的「像書寫一樣說話」來討論他寫作的特色,以下以沙彌香外傳第二卷的經典片段為例:
曾幾何時,我又變成一直看著她的背影了呢?
這兩年在只想著要追上她、想與她並肩而行的情況下度過。
結果,我與燈子不再比鄰,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
沒錯,稍稍。
這一點點的差距,讓我必須目送燈子的背影離去。
迷惘、後悔、失去……即使從內心撈起,仍很難找到積極正面的事物。
我錯了嗎?
只要永遠畫著平行線,就能夠一直待在燈子身邊嗎?
……答案是否定。
因為與小糸學妹相遇,燈子得以站在十字路口。
她變成能夠接納與自己相交的他人。
以上是佐伯沙彌香的「獨白」,也就是說她是以說話的方式來呈現這些話語的,然而這些話語又顯然不是平常講話時會用的語言,上文除了後悔無疑還傳達出了「故步自封者無法抓住目標」以及「人的關係不會固定不動」的思想,它們能與沙彌香的台詞結合的關鍵有三。其一,這些話使用的修辭如「平行線」並不會干擾語句的行進而是幫助解釋意思,再來,它們沒有任何一個刪掉後整段氣氛不會受影響的字,也就是說整段實際上沒有多餘的字眼。川端康成評三島的文字如同「以真花精髓編織而成的纖弱人造花」,這個表達容我借用,它從字面上可以詮釋為把語言的自然本質組合成不損其本質的表達形式,而入間的文字呈現的就是這樣的感受。簡直是一種「人工的自然感」。.
最後,能夠使他如此做的就是「獨白」的形式。獨白當中不需要真正的他者存在,因此它並不需要隨著另一個角色改變語速,亦即全憑作者來決定喜好。但是,「讀者」卻會持續作為他者來觀看作品,因此要對著讀者解釋,也就是說獨白唯一面對的是不特定的讀者,角色即使沒有面對他者,仍然要解釋他們現在在思考的事。這如何成立呢?我認為是「朗誦」的表達形式。上文出現了非常多「斷句」,這並不是一般的獨白,因為內心話也可以塞成一整段來表達,「朗誦」不需要直接的對話,但它需要將話語整理後表現出來使不特定的其他人聽懂,因此它會呈現出一種明明不是對話,主體卻彷彿在對人說話的狀況,沙彌香無疑是在「朗誦」自己內心的想法,而這亦是其它作品的獨白呈現的特色。
2. 從命運到愛情-「命本如此」的思想與其後
我總是在思考所謂的命運究竟是什麼。
持續思考下去,偶爾會像是解明了什麼一般,發現某些道理。
但唯有把那些道理徹底化作言語,我怎麼樣都辦不到。
或許其中存在著類似人類的極限那樣的東西吧。 入間人間
現在,這顆星球上存在著多少人呢?
誕生世上的人,會跟多少人連邂逅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迎接生命消逝呢?
我理所當然似的,在那一大群人之中遇見了安達。
就算存在多少我無法有機會相遇的人,還是遇見了安達。
面對必須認真對待的招牌作品,投入龐大心力的入間人間同時也投入了自己的思想,《安達與島村》的第七卷後記中,入間人間提示了他所認為的「命運」是無法以言語解釋的,而這個思想在第七卷中呈現出的就是安達與島村無論在何種時空與狀況下都必然會相遇的狀況,他沒有給出理由,因為命運並不需要理由,運用這種命運的觀點來描寫事物同時也是入間的現實主義,而這比寫實主義更高一層。寫實主義是「描繪」現實中的事物,因此它實際上是將一個映在眼中的風景作為對象重現在紙上,然而入間的現實主義卻是直接呈現出現實運作的一大根本,也就是「無法以理由窮盡」,總會有在道理之外的事發生。相信萬物可以靠理性完全詮釋已經是很很老舊的啟蒙主義幻想,真正的事實是理由不會藏在每個發生的事背後。入間的這個思想同時可以在《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看到,其中女主角芽衣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是生在一群突變人類之中唯一的原有人類,此疑問只能以命運解答,其中呈現出一種現實毫無道理的感受。這種思想在沙彌香說「不是理解,也不是放棄,在那里的只有接納自己。 — — 我,只會喜愛上女孩子。」時也可以清楚的看到。
不過,這種思想最為顯著的其實是在入間執著的描寫「第三者」時。他在六本作品中分別描寫了不同的第三者,他們的遭遇差異極大,有像沙彌香與芹這樣在未來獲得新戀情的,也有像皋月這樣被殺掉的,然而其共通的特色有「戀情在開始行動前就已結束/戀情走向不可預測」。簡而言之,這些第三者們在開始行動前,她們的暗戀對象早就已經跟另一個女孩陷入密不可分的戀情,所以她們根本沒有行動的機會,一切早就結束了。以《安達與島村》的樽見為例,她確實是呈現出試圖積極作為的心來與島村構築關係,然而島村早就已經在與安達的純粹之相遇中構築了遠超過與她友情的關係。在《少女妄想中》的故事裡,活在夢境與現實交界上的青乃一開始就是與芹「無緣」的存在。而《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第一卷就是以星高空目睹自己的暗戀對象與買下她的女人接吻做結的。佐伯沙彌香則是在下定決心行動前就已經錯失了先機。入間的百合作品從來沒有兩人因為爭奪同一對象而產生矛盾的劇情,因為矛盾唯有在「勢均力敵」的情形下才可能成立,而這些第三者們根本沒有與女主角們爭奪的能力。但即使現實如同命運般無法預測,入間也並非是要用不可知論消除所有努力的價值然後還原到江戶時代的國學那種理論。但在他開始講述行動的思想之前,他先指出了最重要的第一步:
失去的東西拿不回來。
也不能用其他事物彌補。
所以更要將欠缺的部分磨亮,活下去。
在古老乾涸的記憶美得教人泛淚的,海與天之間。 《少女妄想中》
在最後的最後,芹接受了自己失去了右眼以及青乃,此處用詞非常的重要,「所以更要將欠缺的部分磨亮,活下去」總結了這段引文,其中的核心是芹純粹將她的失去作為一個意義而肯定。這並非是消極的逃避現實,而需要知道的是「把失敗當作成功/換成積極角度」 的做法未必是好的,這種作法並不是所謂的「接受現實」,而是在扭曲它。而這種思考方式是把發生的現實視做無意義,所以才要把它置換成另一種方法來理解,但這樣就會變成是被這個新的「理解方式」所困住,進而去強迫性的去調整過去,而所有的精力就會變成是用來修改已經發生的事而永遠被困在過去。對此,入間提出的視點如上所述,就是承認現實本身的意義。芹並沒有把青乃離開自己這件事善意解讀成其他事件,她認可了「失戀」就是自己欠缺的一部分,而由這個現實的接受她才能將自己僅剩的左眼投向更廣大的世界。對此,沙彌香與《安達與島村》的樽見都是一樣的,她們都承認了自己的失戀,因此才能有更之後的發展。
「升上高中,我決定這次真的不要再重蹈覆轍了。 既然知道自己為什麼失敗,我認為之後就不會再發生同樣的狀況。我覺得,我似乎完全明白了,什麼是所謂的喜歡上一個人。因為與「她」相遇,我才真正明白那是什麼。」失戀之於佐伯沙彌香更是一件能使她成長的事。而跨越了連續兩次失戀的心傷後,使沙彌香與其他第三者們能夠抓住未來的就是自己或他人的「行動」。此處的「行動」指的是積極的「表達」而不是單純指由肢體移動構成的定義。從沙彌香的外傳以及其他第三者們的故事中就可以看出,入間人間至少對於「猶豫」是表示否定的,他並不認為在戀情上猶豫不決以及嘗試預測走向是一件好事。這並不是說他直接將思想用作者的話語放在小說中,因為,會做這種事的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中就我所知僅太宰治一個名人,而缺乏技巧的作者這樣做只會破壞行文。我在入間人間對於角色的「結局安排」中看見了他的思考方式。雖然六位角色中有像是皋月那樣因為劇情緣故無法與芽衣傳達情感的,但入間亦有在《安達與島村》、《少女妄想中》以及《終將成為妳 關於佐伯沙彌香》中給予這些第三者們告白的時間與「機會」。不這麼做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錯失時機」。所以,他筆下猶豫不決的戀情都沒有成功,而這就是他基本的想法。
「正因為或許很短暫,我認為現在必須說。」
然後,她成為了我的影子本身。
倘若我們是星球,早已貼近至過于接近而將毀了彼此的程度。
我在與平常不同的距離下看著她。
從認識她到現在未曾體驗過,泛著熱度的臉孔與聲音壓了上來。
「因為我現在喜歡你。」
面對比自己年長的沙彌香,足以代表入間「行動」思想的枝元陽並不放過現在這一瞬間的心情,她用積極的表達跨越了人心之間的距離並且牽引了沙彌香向未來邁進。「無言的愛的表達之類,難道不是至今仍未被證實嗎?」太宰治問的一點都沒有錯。當然不是說表達了就會成功,然而沒有把話說出口的話那連自己的失敗都不會知道。唯有用語言甚至肢體表達才有可能橫越理解他人內心的不可能性。命本如此是指現實不可預測,其後,便是行動。
3. 愛無理由,亦無需張揚-純粹情感的思想與藝術論
我想見她。不跑步,想和她說話,傾听她的聲音。
想與她並坐,看同一片海。即使我害怕夢境破滅,即使這個願望很矛盾。
我不在乎她與我性別相同。
就像因為很甜所以喜歡甜食,因為很辣所以喜歡辣的食物。
因為是她,所以我喜歡。 《少女妄想中》
「沒關系的啦」
她的語氣仿佛在我的傷口上又狠狠剮了一刀。
「為什麼要笑……」.
「因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很幸福呀」
「幸福什麼的……這種關系真的可以嗎?」
「姐妹相愛,關其他人什麼事?」 《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
「成功的愛情是載著同情奔馳的拉車馬。失敗的愛情是載著怨恨奔馳的拉車馬。愛情是世間最任性之物。」漱石清楚的指出,愛情是一種不按理性原則行動的情感,而這點十分的重要。這個特質顯示的是愛情難以被「理由」所掌控的,這豈是自許科學萬能的精神醫學能夠透視的呢?近代的精神分析允許人們更加精確的去理解人類的內面與潛意識。然而,錯誤的理解這門學問的人以及引入它的文學家彷彿把人的內心視做一種抽離的斷片而後加以解析,於是所有人類的情感活動都被添加上「理由」,將內心建構成某種立體建築。事實上,情感是持續流動的,而且它的產生本來就不必然跟理由有關係。接續前述「命本如此」的思想,入間人間同樣不認為愛情有理性的理由。在《少女妄想中》的第一章,青乃對於在幻想中才能見到的女孩早已陷入深深的愛戀,而「因為是她,所以我喜歡」早已講明了這份情感並不需要任何特別解釋,而是有如一見鍾情般的宿命而已。未必所有人都是以一見鍾情的方式產生對於愛戀對象的情感,然而當仔細探尋愛上對方的「理由」時,最後恐怕只會得到許多看似合理但說服力不足的解釋。而入間提出這個思想還有另一個可能性,也就是「愛無關性別」。
曾經,在中國BiliBili網站的影片留言下,我看見了自稱為百合粉絲的人宣稱「我痛恨愛無關性別這句話!」,我想我理解這是在強調百合一定得是女性間愛情,但這仍使我忍不住重新審視人們如何的去「思考」百合這個概念,更別說由支持百合的人講出當年迫害同性戀族群的既得利益者講的話是如何地諷刺。的確,即使是開放如我,百合的概念至少還是要限定在女性之間的關係,但這個概念被創造出來似乎不是要讓人們思考一個排除掉男性的世界以及排除掉其他性傾向的作品。我認同百合與歐美的同性戀作品與社群的脈絡不同,但這個概念能夠被構思出來我認為已經足以提示了人類有能力構想在異性戀神話之外的關係,因此它的本質是開放的才對,而開放的思考邏輯也應該要是我們能從這個文類學到的,所以我不認可用封閉式的思維來思考百合這件事。當生物學上的特徵被假定成了自然法般的不可質疑之原則,百合作品則向其發起質疑說「未必如此」。而且,假設與動物相同的性徵決定了人類的慾望運作方式,那麼人類與動物的差別在何處呢?這是遺忘了「異性戀神話」起源的人們絕對無法回答的問題 。對這一切,入間人間採取的思維模式是主張愛情是無關乎性別的純粹之物。不只是《少女妄想中》,在沙彌香的外傳中他亦藉其之口提出「抗拒同性嗎?老實說,冷靜下來後會發現,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問題不在這里,而是這之間有些純然的什麼。」,可見「感受」是優先於其他事的。在其他幾部作品中,他會在像是《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這種作品中藉著地平潮買下妹妹水池海的肉體這種事描寫女性間的性事,然而「雙方都是女性」這種同性戀的既定印象絕對不是他描寫戀情的第一前提。「雙方都是女性」對他來說是角色先發展情感之後再用來「超越」的條件。
對此,有女性主義的評論攻擊他在「浪漫」化百合,或者質疑男性作者描寫女性關係帶有男性凝視的視角,這種意識形態批判的攻擊首先就可以將其排除在文學評論之外,因為虛構作品並沒有呈現現實的義務。再者,入間真的有「浪漫」化百合嗎?又或者是他背後有其根本的思想?這個部分以文學來說絲毫無須在意,但是這個根本問題卻包含了核心的藝術命題,因此有必要藉著情感討論的部分再延伸。最根本來說,以情感為根本來發展關係並不該是一個遭到批判的部分。否則,單單強調「同為女性」這層關係來構築戀情的話那就會是跟上述的異性戀關係一樣的神話而已。再來,在攻擊他浪漫化女性關係的言論中還有一些與上文無關而且無法給出明確理由的意見,那這些意見的意識是如何產生的呢?我認為這種他在「浪漫」化的意識來自於入間百合中一個似乎沒有人提起的部分,也就是向他人出櫃 (Coming out) 並不是這些角色關心的事,他筆下的角色並沒有那種藉著向他人宣示自己的性傾向來對抗事物的習慣,故此對於社會就不構成對抗性。社會對於她們似乎沒有影響更是許多人詬病的地方。然而,問題在於這些角色並沒有積極的向外界宣稱自己的身分,她們對此並不在乎,只是在現代社會理所當然的疏離感下享受著與世無爭的關係。本身就沒有打算宣揚的話,那麼在現代日本社會中享受與世無爭的關係以她們的家境而言完全不會做不到。而「沒有積極主張」正是入間表現的藝術觀:
面對美好的事物,非要處心積慮讓它顯得更美時,美好的事物往往反而會降低它的美感。
漱石在《草枕》提到的文字最能表述我要講的話。當入間在描寫女性之間的關係時,這六本書的結局無疑顯示他是認可這些關係的。既然如此,他本來就是覺得女性間的關係有其美好,那麼讓角色特別來主張「我們是正當的」顯然不是必要的事。作為文學家,他要讓人明白女性間關係的美好那就得是用文筆來呈現,而藉由政治性的描繪出櫃與社會常規的抗爭並沒有增加說服力的功能,那反而會使作品帶有明顯刻意為之的政治性。一氣呵成的自然情感表達以及作品的整體性才是他說服人來接受百合美學的方式,而他事實上也描繪了一種意義的現實。作為情感的愛並不會因為張揚與否就影響這些情感作為愛的本質。「無抵抗」並不是左派渴望的倫理,但文學創作本來就沒有義務呈現它。而這個非倫理的性質亦可以連結到本段一開頭引用《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的片段。地平潮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出錢買下的女高中是自己的妹妹,但她絲毫沒有問題。最後,海也接受了這件事並與姊姊交往。
當我在說入間人間提倡愛是純粹的情感時,其中同時也顯示的是這不包含任何的道德預設。「姐妹相愛,關其他人什麼事?」表明了他所建構的純粹之愛超越的不只是性別,還有既有道德。這句台詞所顯示出的破壞性在於既有的常識被完全當作空氣,而它的解構力在於它講述了愛是「個人的」因而與他人無關,所謂的道德在此只是一種「如何生活的選擇」。這個思想確實可以試著說是來自近年愈來愈進步與解放的風潮,但是純粹之愛的思想被日本的風土影響的無疑更多。一方面,本居宣長藉著研究《源氏物語》所提出的物哀之論要主張的就是一種無關乎道德而純粹「受到觸動」的情感。而另一方面,對於倫理尤其嚴格的基督一神教對於日本人民生活方式真正的影響並不大,也就是說從生活的道德意義上約束日本人的宗教基本是不存在的,一般意義的公共道德領導者則是國家。知識分子與文學家為此深深受到影響雖然也是事實,但是所謂的影響最後也就是像內村鑒三那樣,在拒絕向天皇像行禮後被趕出學校而已,終歸是反抗意義不大。當提到日本自己的神話時,有名的伊邪那歧與伊邪那美夫婦自身就是兄妹,這首先證實了日本對近親結婚沒有太大的排斥,再來是故事中的善神與惡神通常是沒有永久善惡角色的,因為善惡本無必然。這些事表明日本的絕對倫理性不強,人類的純粹情感因而就有了突破一切的空間。無關乎所有成規的純粹之愛就是如此誕生的。
3.結論--由他者感覺以面對日常
一成不變的天空與太陽,現在卻讓我覺得遙遠到難以伸手觸及,並且美不勝收。
我們或許會死在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或後天。
但是一想到究竟能多麼接近我們的夢想,心跳就開始加快。
生意盎然,我們能夠扶搖直上活下去。 《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
對了,就是這個。
我想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安達。
就是這樣的安達啊,我被滿足感包圍著。現在的我,向安達尋求著這些。
彼此追求的東西,現在可能不一致。但是,我試著去理解。
不斷學習,加深了解……就算沒有上天賜予的東西,也終將到達彼此。我和安達應該還有這 個時間。還有時間,這或許是最幸福的事。
入間人間的故事無法被收納為一個「故事」來把握,這是因為他的百合小說描繪的是「關係」本身,而不是某種特定的劇情任務。即使是劇情的構造性更強的《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核心的焦點終究是主角兩人在這場末世生存的死鬥中經歷了什麼然後又如何的發展了關係。當劇情的任務完結後,兩人的日常與關係仍會持續下去。而在一段關係中,告白當然不是完結,自始至終都在描繪關係的延續性的入間在作品的結尾都會用像是「生意盎然,我們能夠扶搖直上活下去」的句子表明主角的日子會持續下去而完結的只是書本身。在《安達與島村》第八卷的最後,他則給出了「飄然夢想的手感,以及現實的堅實觸感。不知不覺間,我們變得兩者都能夠適當地給予對方。我認為我們之間確實發展成一段良好的關系。這就是我跟島村相處的十年。」的結局,而這正能顯示出他描繪關係延續性的理論。根據每個人對於關係的定義不同,要找出理想定義與最終的理想局面基本是不可能的。相比迅速消散而結束的關係,能夠長遠的走下去更能說服人這段關係的美滿。而在第八卷的結局之後,他還是能夠持續用各種方式描繪她們的關係原因正是因為延續故事本身的不是「任務」而是「關係」,關係的發展性便允許了他持續的寫作。而因為關係是無限延續的,它也就不可能被收束為任何一個自我完結的物語,任何一種試圖將這些人生純粹理解為故事性物語的意圖都是「故事化」的行為。
「故事化」指的是把一個對象例如人的關係賦予寓意與結構,並從中詮釋出寓意,而這樣做同時也是一種給這段關係貼上一定的標籤,排除掉結構外其他意義的行為。在名作《終將成為你》的第四十四話中,燈子對於侑問她有關稱呼的問題是如此回答的:
比如說,像今天這樣一起在家度過,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講是很特別的,但將來的某一天這些也許會成為日常。或許是上大學後,或許是更久以後。雖然會是什麼時候我還不清楚。若是給現在和那時的我們安上名號,大概都會是「戀人」,但這兩者卻不是同一種關係。即使一直在一起,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定也會慢慢改變。
持續變動的關係無可把握,無論是將它的斷片抽取出來或是期待當下永久不變都是沒有意義的,唯有不斷深化的關係與每日度過的時光才是真實。《終將成為你》由此排拒了標籤式或者說「資料庫」式的理解,也就是兩人的關係無法被某個標籤透視。在讀完這一話後仍然執著於「戀人確認」的百合粉絲實際上應當感到羞恥,因為《終將成為你》的核心訊息沒有一分一毫被你們吸收進去。當然,擁有相同思維的入間亦是如此呈現自己的作品。而度過無限延續的日常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三島由紀夫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日常,因為他無法承受無趣的現實將要永久持續下去這個事實。他如果不想像世界明天就會毀滅的話根本撐不下去。其他如夏目漱石與川端康成等亦都提到了日常無限重複一件事將會使人被物化等等的問題。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三島一樣用自毀之美超越現實,但人們還是需要度過日常的方法,而答案就是「他者感覺」,也就是明確意識到自己與另一個不同的他人正在產生聯繫的事實。「彼此追求的東西,現在可能不一致。但是,我試著去理解」是島村給出的最好答案。對方當然與自己不一樣,因此才會有理解與溝通的慾望,藉由對於雙方差異的意識產生的連結慾望才是真正通往他者的橋樑,而想要讓對方變得跟自己一樣並不是一種他者感覺,那只不過是在尋找附和自己的對象。由此也能知道,歷史上的殖民帝國主義當然是沒有他者感覺的思想。唯有當自己意識到他人的「差異」時,主體才可能感到自己與另一個對象真實的連結,而與他人的連結感絕對不等於參與社交的規範。從入間人間給各個角色的結局可知,他指的是找到一個「陪在自己身旁的他人」,這樣的連帶感就是充實的度過每一天而不陷於孤獨的解方。
「用純粹的情感打開通向他者的道路」,這就是我藉著解讀入間人間的百合作品所看到的他。這可能是真正的他,也有可能只是他在稜鏡中折射出的鏡像。但無論事實為何,在當代讀他的文字都給我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進入人與人的關係之間後,方得以成為人間(にんげん)。在主體愈發疏離的現代,願此名留於你的心上。
參考資料
1.入間人間:《安達與島村》全卷,台灣角川。
2.入間人間:《少女妄想中》,蘇暐婷譯,台灣角川2017年版。
3.入間人間:《終將成為妳 關於佐伯沙彌香》全卷,台灣角川。
4.入間人間:《無法成為神明的少女》,李逸凡譯,台灣角川2018年版。
5.入間人間:《最後的藍》,羅尉揚譯,台灣角川2021年版。
6.入間人間:《我的初戀對象接過吻了》(私の初恋相手がキスしてた)全卷。
7.三島由紀夫:《作家論》,林皎碧譯,木馬文化2019年版。
8.丸山真男:《丸山真男講義錄-第六冊》,唐永亮譯,四川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
9.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褚炫初譯,大藝出版2012
年版。
10.夏目漱石:《二百一十日.野分》,石榴紅文字工作坊譯,久大文化1990年版。
11.柄谷行人:《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吳佩珍譯,麥田出版2017年版。
12.前田愛:《花街.廢園.烏托邦:都市空間中的日本文學》,張文薰譯,台灣商務2019年版。
13. 奧野健男:《軟弱的反叛者:太宰治傳》,呂靈芝譯,北京聯合出版2023年版。
14.夏目漱石:《草枕》,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20年版。
15.清水正之:《日本思想全史》,田世民譯,聯經出版2018年版。
16.仲谷鳰:《終將成為妳 (8)》,鄭湘蓓譯,台灣角川2020年版。
17.https://zh.moegirl.org.cn/zh-tw/%E5%85%A5%E9%97%B4%E4%BA%BA%E9%97%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