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江湖

写点儿长文
Jun 11, 2022

古代中国社会的一个伟大传统,是隐士与江湖。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里的危是正直的意思。国家治理清明,君子应该言行正直,方正不阿。但如果正道得不到执行,君子就可以坐着小船出海,寄情于山水之间。

当然,这还是出自于士大夫的视角,把隐于山林当作文化人的江湖。对此,范仲淹说得透,“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士大夫虽然身处江湖,念念不忘的还是权力中枢,“终南捷径”也成为一个讽刺的成语,说那些隐居在秦岭深处终南山中的隐士,很多其实是盼望自己的名声被皇帝知道,进而召入宫廷,一步登天,走上权力攀登的捷径。

士大夫的江湖是隐逸山林,而普通人的江湖,那可就是真正的江湖了,流浪在中国的大地上,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走在路上,在路上谋生,最后也倒毙在路上。这些人,在中国历史上是没有面目,没有姓名的,只有“流民”这样的统称。中国煌煌二十四部正史,写的不过是“帝王将相”,“士农工商”,但对于流民,往往仅出现在改朝换代的王朝末年描述中,与灾荒,死亡,动乱,战争等人间惨剧挂钩,是一种悲惨的称谓与符号。

然而,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江湖,就是这些流民。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当家作主,建设了社会主义政权。个人与集体直接挂钩,每个人都有明确的户籍。在城镇,每个人有工作单位,去外地出差,需要单位介绍信,才能住旅店,获得接待。在农村,每个人有公社,没有特别理由(比如参军退伍,招工提干),一般无法去城镇工作或者生活。当然,十一届三中全会1979年之后,改革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农村与城镇的藩篱逐步开始撤销,社会逐步变成了今天我们熟知的样子。

但是,流民构成的江湖在社会主义中国消失了吗?最近想起了1985年左右,我的儿时记忆里印象非常深刻的三大流民群体:卖药的,炸爆米花的,和要饭的。这三者,都是字面意义上的“走江湖”。时间是1980年代中期,地点应该不限,中国1970年代晚期,1980早期出生的人,应该对这三个群体都有印象。他们是真正地在那个出差需要介绍信,个人与单位或公社等社会基本单元牢牢绑定,吃粮吃油需要凭证供应的年代里,却完全游离于各个社会组织之外的人群。

我一直对他们的故事充满好奇,他们是谁?为什么会成为流民?在那个封闭保守的年代里,走遍全国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又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他们的结局是怎么样的?我一直期待这些群体可以写出他们的故事。

先说卖药的。大致如下图所示:

摆地摊卖药在中国历史悠久

这些人在改革开放初期,全国的大中小城镇集市上都很容易见到。形式大致有三种:

第一种,摆一个地摊,一大块白布垫在地上,上面往往写着“祖传秘方”,“藏医藏药”之类字迹,高级的会画上人体筋络穴位图,包括人体正面像和侧面像。也有什么都不写的,就是一块大白布,这白布必定是土纺棉布,不是纯白色,像白色帆布。机纺的化纤白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的确凉”之类更不可能,就是白色土布。

白布铺在地上之后,往往面积约有4、5个平方,总之很大的一块,真正精彩的内容在白布之上。卖药人会在白布上摆各种干的植物根茎叶;动物骨骼,包括虎骨和豹骨,往往还带着一小块毛皮,表示正宗;还有泡在药酒里的蛇,蜥蜴,动物生殖器,比如虎鞭;偶尔还会有矿石,比如水晶或者明矾,这些也是可以入药的“药材”。也有做好的成药,比如各种粉剂,膏状剂和跌打损伤外敷贴膏药。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个地摊是无与伦比的神奇所在,色、香、味、触觉是如此的令人震撼,以至于孩子们被吸引得无法自拔,站在摊前就不想走了。药酒那暗棕色的液体,里面的蛇用灰白冷酷的眼珠盯着你,骨头奇怪而恐怖的形状,草药那说不清是香还是臭的味道,这样的目眩神迷,狄更斯笔下《老古玩店》不及其万分之一。

摊主们都很有经验,看着摊位前面聚集的好奇小孩们,既不驱赶也不呵斥,只要孩子们不去调皮地动手触碰货品,他们会和善地看着小孩们,因为摊主很清楚,孩子们来了,孩子们的家长也会来,那就是真正的顾客。家长过来后,也会掩饰不住好奇,开始跟摊主攀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用,能治什么病,摊主就开始推销自己的东西,进入真正的销售环节。

现在想起来,神奇的并不是这个药摊,也包括药摊的顾客,他们会真的相信这个摊主,也敢放心地购买这些“药材”,然后回家去服用,最后还真的有治好病的传闻。这样的事,放在今天,那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二种,是在第一种的基础上,除了摆药摊之外,还给顾客现场治疗,包括且不限于:正骨,针灸,拔罐,拔牙,去黑头粉刺,等等。那个狂野的年代,就是在消毒和资质都不明确的情况下,中国的城乡居民坐在街头拔牙…… 想起来也是无法相信的。

街头拔牙,大城市也不少

第三种,是最吸引人的卖药方式:表演武术,杂耍和猴戏。我甚至觉得他们并不是真地卖药,而是卖艺。因为他们的药品只有区区几种,一般只是跌打损伤膏药,也不可能像第一种一样,摆出一个玲琅满目的药摊。

街头卖艺也卖药

卖药现场是,表演一通拳法,或者两人对打,或者小孩翻一通跟斗,对着身上红肿跌打部位,“啪”贴上一个膏药,说这东西立刻可以消肿,他们之所以能够每天表演,胳膊大腿完好无损,就靠这个膏药云云。现场非常热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都是看他们表演,买药的往往没多少,但也有老寒腿,腰不好,手抬不起来的人,买他们的膏药。我觉得,那些人羡慕的是表演者灵活的身手,也希望用了膏药之后,躯体能够恢复同样的灵活吧,这个药,就是庙里求的签……

第二类走江湖的,是炸爆米花的。

动图看起来比较清楚

这类人完全就是做孩子们的生意了,也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江湖人士。因为,在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实体经济仍然非常困难,食品也完全是定量供应,孩子们往往没有任何零食吃。一天能吃饱三顿饭,那已经是中等之上的水准,零食和副食品是不要想的。但是,炸爆米花的人,改变了这一切。

他们往往带着一个煤炉,一个铅制的高压锅,然后是一个长长的麻袋。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就会把煤炉支起,生火,放一些白米或者玉米进铅制高压锅,盖紧盖子,开始在火炉上不停地手动旋转。动作往往是,左手不停地推拉火炉风箱,送风把火苗高高吹起,右手不停地旋转火炉支架上的高压锅,那个锅早已被熏得漆黑。然后爆米花师傅会观察高压锅上的压力表,如果火候到了,就会把高压锅取下,把开口套进麻袋里,用个钩子一样的工具,“砰!!!”一声巨响,把高压锅盖子掀开,这个时候爆米花由于压力,早就完全喷进麻袋里了,只要用盆或者搪瓷缸子,把爆米花装走就行了。

爆米花的人不需要做任何广告。鼓风机“呜呜”地怒号,红色的火苗从炉子里蹿起,疯狂地舔着高压锅,漆黑的圆锥型铁锅“呼呼”地不停转啊转,最后那一声吓破小孩胆的惊天巨响,以及随后飘散的无比香气,和吃进嘴里香脆的爆米花,这一切就是活色生香的广告,是一出精彩的独角马戏,早就把四邻八乡的孩子们都吸引过来了。孩子们往往央求母亲,从家里米缸里小心地舀出一小碗米,不能掉一粒,家里有玉米的,也可以用玉米,当然,玉米也不能浪费,那也是主食。然后捧着这碗米,装在盆里,跑去爆米花人那里排队。支付的报酬,一般是一两角钱,没有钱也可以给米或者玉米,爆出来的米花,玉米花,能吃上很久。还可以泡进白糖水里,麦乳精里,奶粉里,或者用融化的白糖粘起来,做成糖球。当然,这些白糖,麦乳精,奶粉,一切都是需要票证才能买到的,也是中等以上人家的享受。

多年以后,我在美国的超市里,第一次买到了微波炉可爆的爆米花,三分钟高火转好,打开的那一瞬间,黄油的气息是香甜无比,我想到的,却是那些在中国各个城镇乡村之间流动,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和享受的爆米花人。

美国黄油爆米花,咸的好吃

后来他们去哪里了,还有爆米花的手艺吗,现在都还好吗?

最后一类走江湖人群,不说你们肯定也猜到了,是乞丐。

怕侵犯别人隐私权,找了张张国荣剧照

1985年前后的乞丐,并不是大家熟知的,坐在街上要钱的乞丐。对不起,那时候大家都没钱,一个小孩的零用钱也就给个一两角,买东西经常用分币支付,并没有余钱给乞丐。

那时的乞丐,是真正字面意义上“要饭的”,北京正黄旗大妈公交车上怒斥“臭外地的上百京来要饭来了”,说的就是外地人在百京是乞丐。

这些人风尘仆仆,背着个麻袋,会挨家挨户敲门,那时门上也没有安装猫眼,不时兴的。一般问是谁,不会答话。一旦开门,这些人会迅速用一只脚,或者手里的棍子,伸过来挡住门,让主人无法关门。然后,就用完全听不懂的口音,诉说一通,希望给一碗米 — — 是的,乞求的就是要一碗米,或者一个馒头。我记得母亲每次都会给这些人一碗米,还会跟他们聊一下,比如是哪里人,为什么出来要饭等等。全家人的口粮都是按月定量供应,只能去国营粮站买,粮油市场是不存在的。给了乞丐,家里人必然就要少吃。但母亲从来不以为意,她总说,这些人太可怜了,能帮就帮一下。

我记得,有一次,是一个老头敲开了我家的门,照例也是要一碗米。母亲让我去米缸里舀了满满一碗米,倒进了他背上的袋子里,那个袋子很瘪,没啥东西。老头千恩万谢,说我们好人有好报。母亲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自己的是安徽的,家里发洪水,活不下去了,只能出来要饭。那时在放暑假,所以我在家,现在想起来,估计是长江洪水又泄洪,把什么地方淹了吧。那个老人在说的时候,我记得他眼里全是泪水。这一幕,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

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怎么从安徽流浪过来的,一路上他遇到了什么事?肯定不能坐火车吧?他最后安然返回了家乡吗?

这就是我记得的江湖的模样。即使是在严格管制,每个人都被赋予明确身份和地位的社会里,总也会有一些人逸出体制之外。这些人在需要介绍信才能出差的年代,自由地游走在中国的大地上,现在想起来,他们的故事和经历仍然令我万分好奇。

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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