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nyTree
7 min readJan 20, 2018

好,現在我似乎能夠慢慢說出這一年的故事。

但故事該從哪說起⋯⋯將近一年的故事,說到底了只是一個故事,沒有旁支,最剛開始,甚至數個月都沒有劇情發展。

媽祖的指示也許是個不錯的起點。是這樣的,七月初,本來已大受打擊的我又遭受一個更大的打擊,痛苦混亂之中,我認定我只能逃跑,丟下一切,不是去療傷,純粹是對自己的現狀害怕得必須離痛苦之源越遠越好。

當時下排智齒正在蠢動,不時會發痛起來,然後必須調度點錢。所以還得多等幾天再出發,不過心裡覺得這次是逃定了,本來羈絆我的什麼責任和振作恢復都沒力氣管了。我要擺爛,我要放任自己當個沒用的人,當個承受不了打擊的人。我不介意讓懦弱全面佔領。我舉手投降了。

但逃到南美後該如何過下去,我之後的日子還有生活可言嗎?決定逃跑後,開始對未知恐懼。這可不是什麼浪漫嬉皮沒有目的地的旅行,雖然形式上大致沒有不同,但我心裡全是恐懼和懷疑。充滿毀滅性的旅人只會毀滅吧。

我覺得若想與這不安有所對話,訴諸理性與感性大概都是徒勞,情況失控到必須有不容質疑的力量獨斷擅政,我迫不及把對自己的生殺大權交給誰。於是誠如所有徬徨無助之人,從不尋求上天指示的我,在友人的建議下,去了松山的慈祐宮找媽祖。有經驗的友人表示,問題要越簡單才不會被媽祖拒絕,於是我問媽祖,「請問出國換個環境對我的復原是好的嗎?」

問完問題,等待五分鐘還是十分鐘忘了,然後就擲筊看媽祖給不給問。聖杯。目前都很順利。但抽了籤還要連續擲三個聖杯,才能確定手中的籤是媽祖給我的答覆。這絕對會是個漫長的過程,我心裡暗忖。

籤抽了,筊杯在手上,一拋二拋三拋,全 – 部 – 聖杯!毫無疑問,就是這支籤!此時的我已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對照籤詩本後,媽祖的答案更加不可思議,我們找到第十三籤「丙子」的外出欄位一看:「不可」。斬釘截鐵毫無轉圜的答覆。我心想,媽祖這答覆一點都不合理。

知道我情況的人都鼓勵我、敦促我換個環境,才不會一直觸景傷情,走不出來。我完全覺得有道理,但只不過在此之前,我仍一如往常地期望自己不要做個軟弱的人,無論再怎麼可怕殘酷的事實,我希望自己硬著頭皮、咬緊牙關,靠意志力度過,而不是雙手一攤,把難題交給時間空間,我不習慣暫時擱置不管。

可是這次真的太難了,堅持靠自己大半輩子後,我以為我起碼掙得了一次逃避的資格,朋友還用時下流行的「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為我的軟弱說話。而且待在家裡,回憶對我毫不寬容,我無法控制它的來去,我甚至走不出家裡,如果出家門,我會戴上耳機,把自己部分隔絕。市場成了夢靨,怎麼樣都提不起勇氣走過去,光是上市場的念頭就能將我化作一大灘鼻涕和眼淚。

在這情況下,媽祖說「不可」實在毫無邏輯可言,徹底在我意料之外。不過,籤詩的內容倒是很有那麼一回事:

命中正逢羅孛關/用盡心機總未休/作福問神難得過/恰是行舟上高灘

「所詢問之事,因為是命中注定會遇到的難關,所以無法如願完成,即使強求或求神明保佑也無法完成心願。」看到這解釋後,雖然是如此的不吉祥,但從後見之明來看,我的心其實在「不可」二字有如被DJ反覆刷碟佔據全部腦容量的震撼之中,已經稍微定下來。媽祖大概知道我的個性吧,對士氣潰不成軍的我選用了激將法。在「不可」於耳際迴盪不去時,我喃喃對友人說,「媽祖還蠻Hardcore的。」說到底了,媽祖要我無視情況的特殊,像往常一樣凡事靠自己。軟弱初體驗再見,上天不允許啊。

七月到十一月,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好像很多事也都發生。生命像掉進了一個大坑,遍體麟傷爬不出來的我,只好不情願地以坑為家。坑裡的生活很簡單,很單調,但在有能力出坑前,我能做的就是安於坑中的生活。我盡可能地工作,不是在睡覺、沒有被混亂思緒掌控之外的時間,我便敲打鍵盤。我刻意不給自己太多時間環視自己的處境,以免心生絕望,失去離開這該死的坑洞的動力。但太多時候,處境不請自來,提著可悲做伴手禮,成了腦袋的不速之客,把我殘存的微弱信念掏空,徒留滿腔空虛的絕望無助。我不得不向外求救,我把友情的支持當迷幻藥,一感到無助就趕緊找藥,痲痹自己,從絕望抽離。但這藥源極不穩定,成癮後,情況起起伏伏,難說真有改善。最終,我覺得再這麼求助下去只會更糟。因為我不僅要面對無助,還要面對求助不得的脆弱,和求助後的自我厭惡。

不過,在持續低迷不變的悲劇脈絡之中,偶不時我會覺得自己的狀態稍有起色。像是不再每天從心慌恐懼中醒來;漸漸能夠多睡一些,減少非工作的清醒時間;把自己拖出門到充滿人的環境工作;開始覺得餓,而且會買東西吃。然後九月初某天,我在臉書看到尼泊爾的EARTHSHIP義工招募:預計十一月中在尼泊爾為期三個多禮拜的永續建築/人道計畫⋯⋯七月到九月怎麼過的,一時半刻間,我還真是完全想不起來。回頭查看與友人們的交談紀錄,原來那段時間我和老同事、新客戶打了商量,幾乎天天到位於新店的出版社大樓「上班」,另外還在禮拜五的晚上到台大上德文課。

開始「上班」後,去程幾乎都是搭計程車,一趟大概二百五十五至二百七十元之間,儲蓄養兵千日就用在這時了。因為早晨的我特別脆弱猶豫,把自己拖出門已經相當不容易,必須確保自己盡可能處在情緒真空的環境比較安全。一段時間後,我從每天搭計程車進步到偶爾搭公車「上班」,不過在充實的一天工作後,「下班」幾乎都能不費力地搭公車回家,中途順便買個晚餐。無論何時,我總是戴上耳機,即便沒播音樂也是一層保護。沒有那副耳機我大概就出不去了。沒效率地搭公車回到家後,揭開素菜便當盒,狼吞虎嚥地配著影集,吃飽饜足,九點半、十點,身體也差不多累了。也難怪對這段時間沒什麼印象。大抵就是勤奮工作(「上班」狀態的效率奇佳)、不胡思亂想的兩個月。當時的我覺得這算是進步的徵兆。

(八月後半,重要的人離開了這個島嶼,我記得我早早就預先請朋友在那天把我拉出門,以防萬一。在可能是她最後一天上班時,我正巧在對街的公車站準備到新店上班,時間的恰巧不全然是人為也不全然是天註定,總之我忍不住朝她的方向探頭張望,眼睛並沒有真的看見,但我確信她就在那裡。那天之後,我能走過那處停靠站,深知我們不會再在這裡相遇了。)

乖乖到新店報到一段時間後,某天我應該是沒來由地懶得進公司了,只覺得好久沒待在家裡。沒想到,竟能安然無事的和熟悉又陌生的空間相處,也能專心工作。我心想,這又是一大進步吧!於是到十一月出國前我再沒進出版社,之前帶去的茶壺、飯盒、筷子、書全都還留在櫃子裡。但如果事情發展得這麼順利,就沒有故事了。

德文課結束後,我找朋友一起上瑜伽課,然後每週幾個晚上到附近的精釀酒吧打工,重回居家工作的模式。過往的工作規律早已不復存在,這點我欣然接受,但這段期間最困難的是,幾乎每個禮拜都會是不一樣的情緒狀態。我疲累地適應,不斷調整,調和情緒與工作,然後焦慮地反覆評估自己的狀態。我心裡覺得,若再沒有顯著起色或起碼是能維持的穩定狀態,我大概就玩完了。我會在徹底崩壞之前先受不了自己,所謂的生不如死。當情況開始走下坡,情緒起伏的頻率增加、程度擴大,我當然更加的足不出戶,儘管理智上知道做些什麼對自己是好的,但門外的環境使人恐懼、卻步。我只知道多喝水。因為上一次短暫分開,我幾乎沒進食沒喝水只是一根根地點燃香菸,然後唾腺就結石了。當時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為心靈苦難再增添任何身體折磨。所幸我還是會感到飢餓。這讓我有除了工作、崩潰、睡覺、做惡夢以外的事情可消耗時間。當數月前留下的食物被掏空後,我嘗試用APP買菜讓專人送到府,或是一次訂購像要開派對一樣份量的外送食物,或是千篇一律地下樓到正對門只有三步路遠的小吃店買午餐、晚餐、明天的午餐。

我是在看到尼泊爾計畫的一個禮拜內決定參加的。我先是付了錢,但還沒訂機票。那時的我已工作得好累,很想休息,我認為尼泊爾能讓我的腦袋免於工作、胡思亂想的折磨,而且能勞動身體,釋放壓力。所以起初它還能砥礪我,給我一些希望。但痛苦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慢,再加上那一陣子的變化全是向下螺旋,等到尼泊爾行程出發在即時,我竟然巴不得不要出發。

我無法和任何新的人交流,我能夠交流的人只有幾個,而我最想說上幾句話的人已經不再和我說話。我身上的能量和這個永續建築義工活動簡直是南轅北轍。我不想在異國他鄉陌生人事物的包圍中,躲在帳篷裡自我隔絕。我把自己和最重要的朋友們切斷,我跟自己說,走一步算一步,時間自然會揭曉我能否順利登機。如果最終到不了機場,那也莫可奈何。我在出發前不停想著,當往後的旅行都不再有她的陪伴,我怎麼能再次旅行。走進機場、候機室,就好像讓人把回憶從五臟六腑中用力拽出來,然後殘酷地鞭笞。而起飛前總是有一段長長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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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nyTree

undiagnosed sociophobia, blend in better when travel. If you like, take a walk down my memory l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