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女生》許菁芳

Adélie Orcalys
5 min readMar 25, 2019

「你是要我,還是要一個會認真聽你說話、陪伴你,跟你朋友家人處得來的有陰道的人類?」臺北女生常常在心裡這樣默默地質問躺在身邊的男朋友們。

男朋友們都說現在女生沒有公主病最好了。但當臺北女生皺著眉頭談論稅務、房地產或市長選舉的時候,臺北女生好像又不可愛了。可愛到底是什麼?是馬尾,還是雙馬尾?是笑起來的時候會先抿一下嘴唇?是看電影的時候會被嚇一跳讓男生握住她的手?為什麼可愛總與激起雄性保護欲有正相關呢?但我覺得我的臺北女生朋友們最可愛的時候是她們在熱炒店喝了啤酒大聲說:「幹馬英九下台」。

真正的臺北女生有軟弱的時候 ── 城市是這樣一個會吞噬掉靈魂的黑洞啊 ── 但她真的需要妳的時候她不是落難的公主。她是不得志的白居易,備一份雞肋般的工作勒得看不見出路,而臺北居大不易。

這首都的願景與創新被老男人們佔據了版面。可其實,臺北的輝煌繁華都是臺北女生撐起來的。她們在城市機器裡做大大小小的螺絲釘,編織人群成政經網絡。在臺北女生的手下,高樓從平地興起,夢想從遠方降落。她照料著百工在市井間穿梭,餵飽鰥寡孤獨,扶穩了改朝換代。

多數人看臺北女生是一個女生,但我總覺得是臺北讓人變成了臺北女生。

「這過年總是要回男人家的。不能說不能有例外,偶爾有幾年到娘家過,或出國度假也好,但例外不能是常態。就像孩子生了總之跟父親姓是比較正常吧。」

我簡直要昏倒。DNA 一人出一半,懷孕九個月那顆球也不能換人扛,教養一世人雙親都操心,憑什麼小孩的姓必須以父親為主?右手摸索到書架上西蒙波娃《第二性》都要丟過去了,轉念想想,唉,這異男,糞土之牆不可污也。遂冷冷地說,反正我已經把我將來小孩名字都取好了,一個叫許願,一個叫許諾,生第三個就叫許多錢,這麼好的名字,不能不跟我姓。

離開青春後向前看,才覺得那時得天獨厚。做得過火了也美,欲言又止也美。

好照片裡是有靈魂的,我在人間陽氣不盛,不能到處分靈。

難怪日子裡格格不入之時眾多,更難怪我們的感情長長久久。

總之是不能讓這世界的格子畫得太輕易了,自己的路要走得有骨氣一點才踏實。

生活上,好的壞的都見識過了。憂鬱地掉著眼淚搭過地鐵,背景是璀璨的芝加哥天際線。雪後的天空特別清澈晴朗,到海軍碼頭上的摩天輪看湖。那湖像海,比臺灣還大的湖,像海。

好的劇本是雙方都共同認知到生命流動的本質,而仍然願意維繫創造某種不可替換、不可取代的連結;壞的劇本是,一方已經進行了脫胎換骨式的痛苦成長,另一方還留在過去的世界裡看天看地、看花看樹看流水。於是: When people grow, they grow apart.

於是每一天,每一天,只要能夠踏實地讀幾頁書,跑幾公里,就是最好的日子了。若每一天都能朝獨立更接近一步,就是最好的時代了。

表達清楚的道理才有辦法複雜,不清楚的東西根本無所謂複不複雜,只是阿雜。

悶頭讀書久了覺得自己變成一行字,細細小小的做別人生命的註腳。

在臺灣當優勢階級,在北美當浮游生物的女博士生。

生起病來就覺得整個世界遺棄妳了,找好了自暴自棄自憐自艾的小牛角尖,鑽進去了就再不想出來。小牛角尖裡是空無一人的宿舍,裝著外帶食盒四散的廚房,還有胃痛的妳抱著肚子趴在洗手間裡咳得撕心裂肺。腦中不斷模擬一百種死後被發現的場景:是房東嗎,是鄰居嗎,絕對不會是指導老師吧。是否該去換上一件比較見得人的襯衫呢,躺在地板上好了,腐爛的我才不會弄髒床單。

人生哪有那麼多煩惱?人生除論文無大事。

「人群若有方向,總往分離的方向。」

臺灣是我的國家。無論別人怎麼說,無論我的護照怎麼受到誤解,無論她被冠上什麼國號、與什麼樣的旗幟連結國家意象。無論如何,臺灣是我的國家。這是一種感情,一種直覺,一種選擇,是一個可被辯證的主張,但終是一個不證自明的真理。

詩人說:「心中有愛,不忍世界頹敗。」臺灣多舛的歷史和顛仆的民主進程令人痛苦,但愈痛苦則存在愈真切,痛苦愈深、愛愈強壯。如果不做臺灣人,我在這個世界裡可以無比自由;但如果不做臺灣人,碰撞自由的邊界不會是切膚之痛,我也永遠不會感知到,對自由的渴望如此強悍高貴。

臺灣讓我學會:我們是小國小民,但我們是好國好民。前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在我們掙扎過初醒的疼痛後,面向大海,要世界春暖花開。

但無知不是無所畏懼,無知只是無知。擁有知識才可能擁有無懼的勇氣。在真理面前人才能自由。這麼多年後,我們可以面對死亡的來龍去脈。

他揮一揮衣袖,年輕的生命墜落,他還是繼續揮一揮衣袖。

在運動裡,迷惘與挫敗都沒有盡頭,放眼望去只見得冷冷的世界萬頭鑽動。

為何國家認同總是建立在浪漫化的死亡上?不只有人得死,還必須有人再製那死亡。

死亡本身是事實,死亡的意義卻需要理解與詮釋。令我震動的死亡往往是反抗當權者的死亡。那樣的螳臂擋車的死亡,為著追求超乎個人與現實之外的理想。即使以後世的眼光看來是不切實際的嚮往,是缺乏基礎的執著,但不可錯認的是:死者眼裡看見了其他人看不見的遠方。並且依然以生命做賭注前往。死亡原來是因為超越死亡的能量才有感動人心的力量。

他們死了,只是死了。但我若記得他的死亡,承擔他的死亡。他的死亡便有生命。

在這世界上,人不是獨立於歷史社會之外的存有,而是因為有了他人的給予與受付才有了生命的趣味。好好做人,做一個快樂的人,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也就是做個對過去有愛、對未來有希望的人。

但居然還有以後。有一天,胃痛停了,睡眠開始了,哭得再慘也還是獨立起來,收拾行李去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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