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開講】古典推理小說的魅力、復甦與革新

RIHSS _ 學人開講
14 min readDec 2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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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小說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類型小說之一,根據金氏世界紀錄,人類史上最暢銷的小說家即是推理小說家阿嘉莎‧克莉絲蒂,足見這類小說的魅力。本次講座有三個重點。第一,試圖釐清推理小說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類型小說,例如,命案是否是必要條件?第二,進一步定義所謂的「古典推理」小說,會先從推理小說的「黃金時期」(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展開思路,再將其子類型化。第三,爬梳古典推理小說的興衰以及近年來的復甦,藉此反省古典推理小說的現代出路。

第二十五場【學人開講】由本中心前博士級研究人員,現任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張智皓主持,邀請東吳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林斯諺,一方面意賅地分享了古典推理小說的簡史,並講述了經典的推理作家作品,帶領我們重探古典推理世界之迷人,另一方面則深入淺出地,從推理小說四大國度英、美、法、日擇選,說明古典推理在當代復甦的跡象。過程中也簡要地介紹了幾個古典推理小說作為推理小說的一種子類型,其定義、構成元素、風格與約定俗成的規則等,活動精彩內容,由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的劉晉綸為我們速記。

林斯諺目前任教於東吳哲學系,但他的另外一個身分是「推理小說家」,至今也已出版十二本推理小說,多次入圍/獲得相關獎項。林斯諺開場即言道:「我今天要以小說家的身分來跟大家分享推理小說。」並介紹了自己的研究領域是美學與藝術哲學,尤其偏重於文學。在創作上,幾乎只寫推理小說,因為這是他最愛的文類。目前雖然身兼教職工作,但仍然利用零碎、閒暇之時創作,目前身為「臺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關於該協會,林斯諺分享了該推理作家協會的logo,為該協會一位設計師作家所設計,以「迷宮」(象徵推理小說的核心:puzzle,謎題之意)意象呈現,在迷宮中間有一紅色鑰匙狀的設計,則意指在迷宮中「找尋線索」之意。

推理小說的源頭是美國被譽為推理小說之父的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其知名作品包含〈金甲蟲〉“The Gold-Bug” (1843)、〈汝即真兇〉“Thou Art the Man”(1844),以及由奥古斯丁・杜邦(C. Auguste Dupin)擔任偵探的〈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1841)、〈瑪莉·羅傑之謎〉”The Mystery of Marie Rogêt”(1842)、〈失竊的信〉 “The Purloined Letter” (1845) ,此三篇場景皆設置在法國巴黎。愛倫・坡雖然看上去神情有些陰沉,但是他創作的文類不僅有涵蓋了詩,還有文學性較強的恐怖小說。以當今的眼光來看,上述的五篇知名作品,可以被視為為狹義的mystery fiction或偵探小說,皆為短篇,也都定義了後世推理小說的基本框架,尤其是〈莫爾格街謀殺案〉,敘述了巴黎貧民窟某夜某棟公寓裡傳出的喧鬧聲,街上行經的各國行人竟無法辨識出兇手說的是哪國語言,直到警方破門而入後,才發現現場是個密室,一對母女被兇殘地殺害。最殘忍的是,警方甫入門時,並未看到兩位女性死者,經過搜索,才發現頭下腳上,被塞進狹小壁爐當中的女孩,以及頸部幾乎被割斷的母親,如此兇殘的殺人手法,讓讀者開始發出諸般叩問:是誰殺的(whodunit)?為何殺(whydunit)?如何殺(howdunit)? 故事中業餘的神探杜邦,在偶然的機緣下介入了該案,而與其說這個杜邦是美國版的福爾摩斯,不如說,「福爾摩斯是英國版的杜邦。」這不僅是由於愛倫・坡的年代早於柯南・道爾(Conan Doyle),更是因為在「福爾摩斯探案」小說第一集中,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即已提過「杜邦」這個名字。另,又為何我們現今會認為〈莫爾格街謀殺案〉是世界推理小說的起源與先驅呢?此乃肇因於該篇幾項對於推理小說的元素之開創:一則為「業餘神探+常人助手」,於是〈莫爾格街謀殺案〉即曾經描繪杜邦是如何智力過人與神通廣大 — — 透過純粹的推理卻能達致類似於讀心術之效果;二乃是「密室殺人」,在後世的推理小說業界中,即曾經流傳著「一個推理小說家一定要至少寫過一篇『密室殺人』的作品」;三則是「意外的犯人」,以增加閱讀樂趣;四是為「謎樣的犯罪動機」;五即是要求「必須根據科學理性與邏輯破解謎案」,亦即不得利用怪力亂神之方法破案。

在介紹完杜邦判案系列的首案〈莫爾格街謀殺案〉之後,林斯諺接著介紹了其餘兩案,是為〈瑪莉·羅傑之謎〉以及〈失竊的信〉。前者〈瑪莉·羅傑之謎〉講述由一名在雪茄鋪工作的女性被殺害棄屍河中的故事,為真實案件改編,同樣為實案改編的經典作品尚有范達因(S. S. Van Dine)的《班森殺人事件》 (The Benson Murder Case)以及《金絲雀殺人事件》(The Canary Murder Case)。此外,〈瑪莉·羅傑之謎〉的探案過程,亦屬於經典的「安樂椅神探」(armchair detective) — — 不用出門,僅僅透過報紙敘述即能破案。另一著名的例子即為奥西茲女男爵(Baroness Orczy)《角落裡的老人》(The Old Man in the Corner),敘述某位女記者在親自研究、偵查一宗懸案時,在酒吧中向一名奇怪的老人傾吐案情。老人的形象十分鮮明與神秘:一面在女記者說話時,他一面掏出繩結,當情節敘述完畢,老人同時解開了繩結,娓娓地推導出真相。同為「安樂椅神探」的經典作品還有知名的美國推理作家雷克斯・史陶特(Rex Stout)的神探尼洛・沃爾夫(Nero Wolfe)系列。後者〈失竊的信〉則講述杜邦接受高官委託尋找一份重要信件的故事,開創了「物品失竊」作為一個經典推理小說的情節框架;受到影響的,則例如福爾摩斯的〈海軍協約〉(”The Adventure of the Naval Treaty”)。而另一個開創的經典框架則是「巧妙的藏匿處」,亦即將物品放在一個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如「亞森・羅蘋」(Arsène Lupin)系列的《水晶瓶塞》(Le Bouchon de cristal)。

在愛倫・坡開拓出推理小說的新視野與可能性之後,推理小說漸漸開始在英、美、法中掀起書寫浪潮,尤以「福爾摩斯」系列受歡迎的程度為最,而發生了以下軼聞:作者柯南・道爾由於個人生涯規劃而動了封筆念頭,甚至安排了「工具人」莫里亞蒂教授(Professor James Moriarty)與福爾摩斯在瑞士雷清貝瀑布決鬥過程中雙雙墜崖、同歸於盡的情節,此舉竟引起全世界讀者之反彈,甚至成立「福爾摩斯不死會」,穿上喪服控訴柯南・道爾是殺人兇手、「非常卑劣」,令柯南・道爾不得不再續寫幾篇,以饗讀者。在法國,則有莫里斯・盧布朗(Maurice Leblanc)的「亞森・羅蘋」系列以及卡斯頓・勒胡(Gaston Leroux)。前者甚至將福爾摩斯寫進小說中,卻因為在書中,福爾摩斯的形象似乎比亞森・羅蘋略遜一籌,於是引起了福爾摩斯書迷的不滿。後者的知名作品為〈歌劇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他的推理小說系列的主人公為「記者偵探」魯坦皮耶(Joseph Rouletabille)。美國的作家即有傑克・福翠爾(Jacques Futrelle)的凡・杜森教授(Professor Van Dusen)系列,最知名的系列作為〈逃出十三號牢房〉(“The Problem of Cell 13”)。可惜的是,傑克・福翠爾死於知名的鐵達尼號沈沒事件中,林斯諺感嘆道,「他的死實在是推理史上一個重大的人才損失」,因爲據說航行的過程中,他的手邊其實還帶著稿件,準備要去跟出版商討論出書事宜,然而這些未出版的稿件跟著鐵達尼號一起沈沒。

左為主持人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張智皓;右為與談人東吳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林斯諺。

推理小說的黃金時期(Golden Age)在兩次大戰之間(1914–45年,也有人將範圍拉大說是1920–1960年間),專指英美(尤其是英國)推理作家的創作精華年代。黃金時期的推理小說,被視為福爾摩斯式的偵探故事之升級版,不僅在情節設定上有複雜化的趨勢,也幾乎從短篇創作為主,轉變為長篇創作。黃金時期的推理小說,有下列特徵:一、強調公平遊戲(fair play),即「偵探在破案之前所擁有之線索皆必須讓讀者知道」;二、猜兇手(whodunit),而兇手必須在破案前的登場人物之中(而不是最後才出現);三、詭計(trick),一般指「巧妙的犯罪手法」,如「密室殺人」;四、名偵探(genius detective,即天才偵探),通常由業餘的高智商主人翁來擔綱此一要角,產生了各式各樣非常有特色的名偵探,包括盲人偵探、美食偵探;五、紅鯡魚(red herring),亦為「誤導讀者走向岔路之線索」的代名詞,林斯諺笑言道,「推理小說讀者最喜歡那種被騙的感覺」。透過Hieronymus Bosch的畫作The Conjurer (1502),林斯諺簡單說明了「所有的魔術都是誤導」之概念,以及「性別誤導」(兇手其實是女性,但從頭到尾作者都讓讀者以為兇手是男性);六、不可能的犯罪(impossible crime),如描寫「在夜間,一棟水泥大樓瞬間消失」之情節。而在黃金時期中推理小說常見的場景設置則有鄉屋(country house)以及暴風雨/雪山莊(snowbound)。

上述推理小說中幾點之重要特徵裡頭,最迷人與複雜的,非「詭計」(trick)莫屬,知名的「日本推理小說之父」江戶川亂步就出過一本「詭計大全」,裡頭搜羅了八百多種推理小說的詭計,臺灣譯為《和日本文豪一起推理:江戶川亂步的破案筆記》,林斯諺苦笑,「這個書我有,但是我不敢看完,因為裡面都爆雷」。淺談幾個詭計的分類:首先是有關「謀殺」的設計,主要有「密室」、「一人飾兩角」、「不在場證明」(alibi);有關「密文」的設計,則包含「密碼」與死前留言(dying message);有關敘述性的詭計,則包含「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此一技巧不僅是推理小說常客,也廣泛運用於純文學的作品當中。在黃金時期,推理小說有所謂的「三巨頭」(big three of the Golden Age),其一為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著名的作品為《東方快車謀殺案》;其二為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為雙人組創作者,其名「Queen」象徵了西洋棋(Chess,或稱國際象棋)中最厲害的「皇后」棋,意味著Ellery Queen這個偵探之無往不利。而另一巨頭John Dickson Carr,則被譽為「密室推理小說之王」。除了三巨頭,黃金時期亦有「四大女傑」(queens of crime of the Golden Age)之號,她們分別是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桃樂西・榭爾絲(Dorothy Sayers)、奈歐・馬許(Ngaio Marsh,她的故居位於紐西蘭南島基督城)以及瑪格麗・艾林罕(Margery Allingham)。而在黃金時代的兩本先驅作品,有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史岱爾莊謀殺案》(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以及福里曼・克勞夫茲(Freeman Wills Crofts)的《桶子》(The Cask)。

在黃金時期,另有許多創作的戒律被提出,如范・達因(S.S. Van Dine)的二十條守則(1928年提出),比較重要的有前述的「公平遊戲」,再來則是「推理小說絕對需要屍體」,認為一條人命的被剝奪,會喚起讀者的興趣與同情心。然而,這些戒律卻往往被打破,林斯諺說道,「像我自己就寫過沒有謀殺案的推理小說」。另外,在1929年,諾克斯(Ronald Knox)則提出「十誡」 ,包含「兇手須在故事前半段亮相,但要防止讀者完全得知他的思路」、「故事中不可存有超自然力量」、「故事中不可有中國人角色」等。然而後來有一捷克作家寫了短篇集《神父諾克斯的罪行》,以反駁這些「自我審查」的戒律。在黃金時期,另有一特殊的作者-讀者互動,名曰「給讀者的挑戰」(challenge to the reader),是在書中特別插入的,「給讀者的挑戰書」,這種現象顯示了「公平遊戲」在推理小說閱讀中的重要過程。而約翰・狄克森・卡爾(John Dickson Carr)則曾經說過,「好的偵探小說並非僅只由一條線索構成,而是一連串的線索,一組證據的模式,透過巧妙的編排,即使是最有經驗的讀者也會被欺騙,直到最後一刻,在驚人結局的炸裂下,讀者才能看見作者的全盤設計。」總言之,黃金時期推理小說的特徵,在在顯示出了黃金時期的推理小說強調的是智性魅力(intellectual appeal)。而另有文學學者Marjorie Nicolson (1946)在〈教授與偵探〉”The Professor and the Detective”一文中指出學者是「思想的偵探」(detectives of thought)與偵探同樣在謎團中理出秩序,因此偵探小說容易吸引知識份子。林斯諺補充,如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羅素(Bertrand Russell)。黃金時期推理小說亦特別重視遊戲性而非文學性,如約翰・狄克森・卡爾認為推理小說是「世界上最華麗的遊戲」(the grandest game in the world),而最重要的三個元素是公平遊戲、情節、巧妙度(ingenuity)。

推理小說來到了當代,已然產生了新的面貌,如更著重寫實主義、人性、心理深度等等,此外,有關政治社會道德議題的探討,則往往比創造謎團更重要。事實上,早在上世紀二零年代美國冷硬派(hard-boiled)便有此傾向,而上世紀中葉日本興起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如著名的松本清張),創作旨在透過書寫針砭社會、描寫人性。這樣的作品,其實已經朝向純文學靠攏。於是,許多喜歡觀看「本格派」或是黃金時期推理小說的讀者,則認為當代主流作品比較像是關於偵探推理的小說而非偵探推理小說。對於這樣的現象,林斯諺認為,當代主流的這些偵探推理作品應該有一個更精確的標籤 — — 犯罪小說(crime fiction)。

即便當代主流的偵探推理作品儼然仍是大宗,但是古典的推理小說作品目前也有復甦之跡象,在演講的最後,林斯諺向我們介紹了一些作品,如英國安東尼.赫洛維茲 (Anthony Horowitz)的《喜鵲謀殺案》,以及美國的推理評論家Otto Penzler所出版的美國古典推理系列、Tom Mead、James Scott Byrnside等人的作品。日本則有「新本格」推理的潮流,如綾辻行人《殺人十角館》、法月綸太郎、麻耶雄嵩等。林斯諺也介紹了法國的Noel Vindry、保羅.霍特(Paul Halter)。古典推理小說該如何在當代市場找到新的出路?林斯諺分享了以下幾個進路:一、踏循科學、科技進步所帶來的新技術,而設計更多新的題材與詭計,如島田莊司所倡議的二十一世紀新本格推理,以及白井智之「設定系推理」、避開鑑識科學的「歷史推理」如Paul C. Doherty 、 Frédéric Lenormand,還有哲學推理 — — 林斯諺即將出版的新作品《笛卡兒的惡魔》。本次的學人開講至此,我們看到了在雙棲於學術與創作場域的林斯諺,仍不懈地以他豐富的哲學學識涵養,以及秉抱著作為「資深推理小說讀者」的熱忱,持續地在作品中拋出紅鯡魚、設下詭計,並翻玩魔術伎倆 — — 學人的慧黠與機智,彷彿就在那一篇一篇精巧的、黯黯的推理密室之中,發出詭魅而動人的幽闃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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