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語愛情』 — 「可樂男孩6」

路里子
Jan 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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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菫不記得這個晚上哭了多久、又是怎麼睡著的,隔天被快遞叫醒時,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稀裡糊塗地把包裹接近屋裡後,蹲在地上扶著宿醉劇痛的腦袋,她想不起自己買了什麼,於是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當她終於看清了紙箱上中華郵政的圖案以及寄件人,眼淚又流了下來。

打開紙箱後,裡面是她喜歡的卡通圖案的一系列雜貨,有雨傘、餐巾、襪子、圍裙,還有一張手寫卡片。

老婆:

最近妳找到狀態後,我們聯絡的時間也變少了,也因為我太混了,一度讓我們要斷聯來讓我成長,雖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但是那感覺好像妳真的要離開我似的。我才發現,平常這麼習慣的存在,原來是這麼的有份量,不聯絡的時間,我也常常感到孤單,相信妳也是一樣的寂寞。這感覺雖然不好,但是我很珍惜,這些都會成為我努力的動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有狀態、有態度、腦袋有上線的人。我不希望有朝一日妳對我的感情被這樣的我給消磨殆盡,那一定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希望妳收到禮物的時候,我已經慢慢步上正軌了。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寄信或是送禮物給妳,其實我腦子裡有大概想送妳什麼東西,但是因為金錢問題就沒有繼續思考下去,以及真的太不上心了。對不起,這樣的我真的很不應該。這麼不上心這麼笨的我,謝謝你願意包容我,希望這次的禮物妳會喜歡。

跟妳在一起這麼多的日子裡,每次妳都感謝我對妳多好多好,其實真的沒什麼,反而是我要謝謝妳一直以來的陪伴。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是什麼都沒有,願意在那時候嫁給我的人,全世界大概找不到第二個了。妳就是我生命中的伯樂,始終相信我會越來越好,一直支持著我,真的是我心中很重要的支柱。未來的日子裡,我們要一直這麼好,一起努力,總有一天我會證明妳沒有選錯人的。我們一起加油,好嗎?

最後嘮叨一下,妳要乖乖吃飯,乖乖唸書,注意保暖,走路要小心,每天都要開開心心的喔!有空要想一下老公喔。最最後還是要跟妳說一下

老婆,生日快樂!結婚三年快樂喔!

永遠愛妳的老公

他們結婚三年,有兩年半都是遠距離。之菫寄過幾十封信給季薰,卻從來沒有收到回信。分隔兩地,但給季薰的生日禮物從來沒有遲到過,總會以各種形式,準時到他身邊。可是每到她的生日,卻總是等不到禮物。這是第一次,季薰給她回信、給她沒有遲到的生日祝福。讀完這封信後,之菫伏在地上大哭,她的手不停地捶著地板、指節嘎嘎作響。眼淚明明是存在體內的,流出來後卻刺痛著她的臉頰。她再次陷入自責與矛盾,她真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那樣的事,不懂自己為什麼沒有好好珍惜眼前人。可是當她又哭了好久後,耳裡聽到的第一句自言自語,是帶著沙啞與撕裂的「為什麼現在才來?」她才發現,也許問題從來都不在蓮二的出現,而在於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或者不敢化為意識的孤單。

第一次在北國重感冒發燒到40度卻不知道怎麼看醫生的時候;第一次在雪路上跌倒、瘀青從屁股蔓延到大腿、坐著躺著都痛到不行的時候;第一次在北國遇到大地震,停電、缺糧,沒東西吃的時候,第一次在外國打工被中年男子性騷擾和霸凌的時候……。這些第一次隻身一人身在異地的困境,她都自己學會應對了,她以為隔著電話哭一哭、隔著電話還聽得到心疼她的語調,就不算孤單了。

之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點了一根菸,她與季薰曾在無數個夜晚,隔著電話、隔著三千公里一起抽著相同品牌的菸、談著思念。想著想著,她再次拿起了電話。

「喂。」

「你,有睡嗎?有吃飯嗎?」之菫覺得荒唐,原來這些關心,是一種例行、或是一種慣性。

「沒有。」

「我收到你寄來的東西了。」她又忍不住開始哭了。

「嗯。」電話那頭的季薰也哽咽著。

「謝謝,我很喜歡。」

「還是要記得吃飯。」

「好。你也是。」

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聽著彼此壓抑卻無法克制的嗚咽、和衛生紙的摩擦聲。就好像同行著參加一位友人的告別式,莊重地哀傷著,只是他們的愛情似乎已經與他們本身無關了,那個能夠站在祭台前失控的位置,之菫沒有資格、季薰沒有勇氣站上。

之菫想起她與季薰之間的每一個紀念場景,那些她一個人時不斷回想、深怕被時間和距離帶走的所有感覺、季薰的所有表情。她突然再次發現,她真的太瞭解季薰了,這份瞭解太可怕,可怕到她對他撒謊時,季薰會毫不懷疑。他們曾經享受過這種親密,之菫曾經以為這是愛、是專注。但這一刻,當她聽著電話那頭細微的聲音,不假思索地在腦中拼湊出季薰此刻的情緒、表情時,她才發現,也許她錯了。就好像是對待一部電影時,能夠研究它的是鑑賞、是分析,而不是共感或沈浸,也許她早就失去共感季薰的能力了。她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在他們的關係中,她總是佔據優勢的,她其實很早之前,也許從結婚的那一天開始、又或許更早之前,他們之間就是有位差的。

三年來她過剩地給予季薰安全感、給予他信賴感的根據。研究室的所有人、尤其是異性,在認識她的第一天,就會被她宣告自己已婚,所有與異性的對話,她都一字不漏的轉告季薰、一起笑談著。身邊的人總聽她反覆地說著那句,自從遇到季薰之後,所有男人在她眼裡都只是會行走的肉塊。她所有的付出、關心、對季薰人生的參與,其實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支配。她以為那是愛,卻在此刻發現,她只是把季薰和她自己,一起圈起來了。

到研究室置物櫃取回所有書後,之菫走到了校園附近的便利商店外的吸菸處,點起了菸,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打給了季薰。

「在幹嘛?」她抬頭看著灰黑的天空,突然又流下了眼淚,但卻沒有打算讓季薰發現。

「剛剛去找朋友。」

「怎麼樣?」

「說了妳的事。」

「什麼意思?」

「說妳出軌的事。」

「為什麼要說?」

「為什麼不能說?」

「說了就說了,我不怕別人知道,我不在乎他們的看法。我在乎的是,為什麼你會去說?」

「我難過還不能找朋友說嗎?」

「我以爲你懂我的。」短短幾句話後,她的眼淚就停了,「是我對不起你沒錯,但就算我們變成這樣,我以為你還是懂得保護我、不讓我遭受其他人評價的。」

「難道我遇到這種事情,連找人訴說的權利都沒有嗎?」

「這件事情我沒有想要隱瞞誰,我在意的是,你怎麼會像在講別人的事一樣講出去。誰都可以講,但你不可以。你記得婚前我要搬去你家的那時候嗎?我在收拾我的東西,你卻問我,我沒有家,那這些東西怎麼辦。我那時候就告訴你了,我們結婚後,應該是一個單位,你應該要覺得那些東西也變成了你的東西、你家也可以放我的東西。這件事情也一樣,我做錯事情,但是我以為你還會記得那種、怎麼說呢,把我當成自己人的感覺吧。」

「那妳跟他做時,有想到我嗎?有想到我是自己人嗎?妳曾經說過,要是我跟其他女人做了,妳會很難釋懷,因為妳不相信要是我還想著妳的話,有辦法跟別人做,我要是跟別人做了,那就表示我忘了妳了。那妳呢?妳有記得嗎?」

「沒有。」之菫又點了一根菸,感受著菸頭燃燒發出來的微熱,試圖填補那種令她恐懼的寒涼,「真的是我的錯。你現在這樣,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只是,覺得有點孤單吧。我心裡還是希望,即使我們不能在一起,還是能守護當時那種感覺吧。」

「妳不要再說了、不要再影響我了、不要再教我怎麼做了!現在,我想怎樣就怎樣。」

「所以你覺得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教』你嗎?我以為、那些改變,是我們的共識,而我只不過是提出我的想法而已。」

「憑什麼妳提出妳的想法,我就要改變?」

「那你那時候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試著說服我?為什麼不說出你的看法?」

「我現在說了,所以妳不要再說了。」

「我覺得,我們的問題,不在我做了哪些事情,而是你根本就沒有好好面對過我不是嗎?你只是一直在迎合我不是嗎?」

「妳不要再找藉口了,這件事情很簡單,就是妳外遇了毀了我們的婚姻,不要跟我扯那些什麼合不合的鬼道理。」

之菫突然開始痛恨自己對季薰的瞭解,「這是你朋友說的吧?」

「是又怎樣,我也覺得是這樣。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妳自私的出國、要我等妳,但妳自己外遇了。我在這邊努力工作、照顧好自己,但妳在那邊跟別人搞?」

「你說你不想再被我影響,然後你選擇被別人影響?他們認識我嗎?瞭解我嗎?你自己的想法又在哪裡?我沒有要否認我的錯誤,我只是想更清楚的去思考、整理我們的關係之中很可能原本就有的問題而已。」

「如果原本就有問題,那為什麼一直都好好的,直到妳外遇才變這樣?根本就沒有妳說的那些什麼問題。問題就是,我不該像個白癡一樣地等妳。」

「對,你等我、你努力,我都看在眼裡,我很感謝你。但難道我不是嗎?照顧自己?我不是自己照顧自己的嗎?我出國到現在,我有跟你拿過一毛錢嗎?」

「我就窮啊,我他媽就窮啦!」

「我嫌過你嗎?為什麼我做錯了一件事情,你就要去推翻我們過去所有的一切?否定一切,你比較舒服嗎?」

後來的日子裡,他們在一種慣性的依戀,和不講理的彼此推翻中反覆拉扯著、練習著離開彼此。他們相愛了三年,但之菫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季薰其實不懂她。也直到現在,她才真正地瞭解了他們的愛情。

她總是不留餘力地澆灌著他們的愛情,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某種結構。在這個結構裡,她不斷地澆灌、給予,然後引導季薰去汲取她給的養分。她真心地為季薰的成長開心過、也為他過慢的成長憂心過。她以為他們是一起成長的,但其實,她的成長,是她帶給自己的成長。而季薰的成長,是她帶著季薰的成長。

這個不在她意識裡的結構,就像是那些建設初期就遺漏全面性的考量的設施,最後僅能依靠著單一的動力勉強運作,一旦那動力不足,設施就即刻崩解。於是當她坦白一切、第一次違背澆灌時,這個結構連帶著他們的愛情坍塌了。之菫悲涼地發現自己是那唯一的動力源,季薰沒有能力成為動力。這不是因為季薰的無能,而是因為一開始的設計理念中,季薰就不被視為動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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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里子

從小學開始就想寫故事 一直想到了博士班 開始有了一種 再不說就會忘記很多感受的緊張感 於是終於開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