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菫一個人在家、坐在暖桌裡,沒有開燈,房裡的光源是她最愛的仲夏夜,她給自己開了一瓶sparkling,還有從來不會缺貨的卡斯特5號。大多數人知道紅酒與白酒她會選白酒,但沒什麼人知道,其實她只喜歡sparkling。還有香氛蠟燭,最終她只愛那黑紫色的仲夏夜。
一直以來對於之菫而言,研究室裡其他學習者心中電影研究與文學研究的隔閡感是不存在的,所有研究發表與討論,都是言語表述,因此最終所有隔閡、都會在言語的探討間被邏輯整合。
她曾經以為,她與蓮二之間那種總是對不上頻率的感覺,根源就在於電影研究者與文學研究者的差異,只要時間和討論,他們之間也能形成交集,就像是在研究室的那場發表會一樣。
為了延續那樣的交集,之菫努力地去理解、學習蓮二的邏輯。從春末到秋初,她總算知道了,他們的差異不在於電影研究與文學研究,而在於電影與文學本身。那不是表現手法的差異,而是存在本質的差異。
她想要的愛情,是由心象時間構築的文學愛情。是即使只有一瞬間,也能夠以好幾千字篇幅描述、記錄的心動,是能夠讓其他思緒的時間、都被擠壓得渺小如一瞬的能量,是所有空白都被波動填滿的安住感。但蓮二的要的情感是一部、現實地將時間均質化的電影。一瞬千言的愛情對他而言太不真實。他要的,是一秒之間發生的、一秒足以容納的場景。
她看懂了劇本,於是當蓮二毫不在意地穿著連帽棉質上衣、帶著鴨舌帽出席約會時,精心打扮的她沒有表現出不悅。當蓮二說著她就像一陣春風、說著對她的想念不足以找她見一面時,她沒有表現出難受,而是像個置身事外的友人,陪著蓮二物化自己、物化那些情感。當蓮二附和著說她是個好演員時,她知道這是fiction裡的metafiction橋段,並不是演出結束後的慶功宴,所以她沒有出戲。最後在凌晨醒來時,她知道這一場演出結束了,而她、不想再接演下一場了。
桌上的sparkling、仲夏夜、卡斯特5號都剩下了一半,她拿起了手機,撥給了蓮二,蓮二接了。
「怎麼了嗎?」
「有些話想跟你說、也有些話想問你?」
「說吧。」
之菫知道蓮二生氣了,可是她並不打算接上一個溫順的對手戲。「我想告訴你,我好像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真的喜歡你了、而且有點太喜歡你了。然後我想問你,你喜歡我嗎?」
「喜歡吧。」
「可是我感受不到。不管我怎麼用力去想,我都感受不到。」
「那就當不喜歡吧。」
「我對你而言,特別嗎?」
「特別啊,每個人都是特別的。」
「我想問的是,我在你的眾多對象裡,是特別的嗎?」
「那還是特別的。」
「哪裡特別?」
「我只跟妳睡,不和其他人睡。」
「我說的不是這種,是我這個人,在你心中,有什麼特別?」
「妳老問這幹嘛,非問不可嗎?」
「我想知道。以後不會再問了。」
「特別就在於,妳是台灣人吧,我沒和台灣人睡過。」
之菫留下了眼淚,但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哽咽,「那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跟我睡了?」
「可能喝多了吧。」
「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可能還有一點愛你,甚至認真想像過我們的未來,而且為了那個未來、我願意付出代價⋯⋯。但是你是不是不曾想過,跟我有一些不同的未來,不只現在這樣的那種未來?」
「我現在沒有心思談那樣的未來。」
「這段時間,你對我有什麼想法呢?」
「我原本以為妳是個酷女孩,但沒想到,妳這麼黏人。」
「什麼是酷女孩?」
「酷女孩吧,就是不黏人、不用太常見面、聯絡,偶爾見面吃個飯後就各自回家,瀟灑地來、瀟灑地走。」
「那我的確、在愛情外挺像你說的那種酷女孩的吧。這麼說來,你覺得被我騙囉?所以你希望我改?」
「不用了,妳就這樣吧。」
「這樣聽下來,你挺受不了我的,你想跟我結束這段關係嗎?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是什麼關係、有沒有結束的必要。」
「隨妳吧,我一開始就說過了,要怎麼樣我都可以,尊重妳的決定。」
之菫曾經以為,那些不要改、那些配合她,是尊重、是欣賞,可她現在才終於接受了,這是不在乎、是可有可無。
「我其實、也很不喜歡我這種對於一對一、百分百的愛情追求,我討厭自己的佔有慾、討厭自己的黏人,所以我很努力地去學習了。現在的我已經可以好好地去表現、好好地去演出你所謂的、我也嚮往的『酷女孩』。」
「可是我不快樂。雖然我覺得我並也不是個追求快樂的人,但我真的不快樂。我想我再也不會嚮往一對一、百分百的愛情了。但至少我希望,就算愛情是一部電影,演出的時候,我的對手能夠專注地、眼中只有我一人。是一個人、而不是某種意象。」
「話說,你知道嗎,在台灣有一個很大的衛生紙品牌,你們好像叫紙巾?還是面紙?那個品牌,就叫『春風』。」
「叫手紙。沒聽過你們台灣的品牌。」
「雖然這種比喻有點土氣,但我不想當你櫥窗裡的『春風』,感覺也太沒有收藏價值了。」之菫抽著衛生紙擦著眼淚,「所以,我不要了。」
「好,那就不要了吧。」
鄰近商場的小酒館,之菫與莘子相對而坐。
「怎麼今天約這裡呢?」
「想說跟妳喝兩杯、聊聊天,雖然妳不怎麼喝酒,哈。」
「行吧,我點個Mojito吧,那個我還能喝。」
「有些事情、有些感受,總覺得還是要有點酒精,比較容易放得開來說嘛。」
「行。」莘子拿過之菫的菸盒,取了一根,「怎麼啦?」
服務生送了一杯Bluemoon過來,之菫將抽了一半的菸架在了菸灰缸上、柳橙汁擠進杯裡、將柳橙丟進杯裡,深吸了一口氣、一口把整杯酒喝光後,在菸灰缸上那自燃的半根菸還沒燒完,之菫把它拿起,抽了一口,然後溫和地笑著看著莘子。
「莘子,我想問妳一個問題啊。」
看著之菫一系列的動作,莘子微微愣了一下,「嗯,妳問吧。」
「就是、那天啊,我和妳和蓮二吃飯喝酒那天,妳怎麼把我留在蓮二家了呢?」
「這個啊,」莘子不自然地閃躲著之菫的眼神、乾巴巴地說著,「不是說過了嗎?妳醉了,我們不能把妳一個人丟下,蓮二家大,方便休息嘛。」
「那妳怎麼沒有留下呢?」
「我想留啊,可蓮二說我家近,沒必要住他家,把我趕回去了唄。」
「可是,畢竟我們三人,妳才是我的朋友,他和我的關係,就是朋友的前男友,我這樣住他家,妳不覺得⋯⋯不太合適嗎?」之菫的菸沒有停過,沒有再拿起打火機,抽完了一根,就接著上一根的火、燃起下一根後繼續抽著。
「哎呀我知道妳的個性,這樣讓妳和一個男人孤男寡女,妳肯定過不了心裡那一關,但妳到現在還沒好啊?」
「我過沒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妳是怎麼想的,作為我的好朋友,妳為什麼會那麼做?」
莘子的Mojito來的時候,之菫的Guinness也跟著來了。莘子沒有馬上喝,低著頭用攪拌棒攪拌著杯裡的薄荷,之菫則又一口氣將杯裡的酒喝光,又再次點了一杯。
「我就是想知道,妳到底怎麼想的。我沒有生氣,只是疑惑。」之菫依然溫和地笑著、認真地直視著莘子。
持續著手裡攪拌的動作,莘子抬起頭看著之菫,「其實吧,那天把妳放在蓮二家後,是我要蓮二送我回家的。」放下攪拌棒,莘子拿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我原本想著,把妳放在蓮二家、要蓮二送我回家後,能把他留在我家,趁著他醉了、能和他睡⋯⋯」
「那後來呢?」
「後來他送我到家門口,我煩了他很久,可他就是不進來,所以我就讓他走了。」
「那妳就不會想到,我醉成那樣,跟他兩個人在家不是很得體嗎?」
「當時⋯⋯我沒心思想到妳的處境了⋯⋯只覺得挺沮喪的。」
「哈,」之菫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怎麼說妳。」
又喝光了第三杯、第四杯後,之菫知道自己有點上頭了,但不這麼做,她沒辦法找回她的誠實。
「欸,妳記不記得妳說過,只要蓮二再找其他女人,妳就要放棄?」
「記得啊。」
「那天、妳把我留在他家那天,」第五杯飲盡,「他和我睡了。」然後之菫微笑地流下眼淚。
莘子沒有說話,或許連呆愣愣的表情反應都還來不及呈現在臉上,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之菫。
「雖然那已經結束了,但不只一次,在那之後我們還持續過一段時間。」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也還沒想通,但我的人生、好像毀了。」之菫苦笑。
「對不起,」面無表情後莘子露出的第一個表情、是愧疚,「我不該把妳丟下的。」
「這不是妳的錯,我傷害了妳,對不起。」之菫搖著頭、眼淚四散,「我剛剛問妳那個問題,真的單純是疑惑,我沒有怪妳的意思。」
拿出一根新的菸接上嘴上短短的那根、繼續延續著火苗吸菸,「可是,怎麼辦,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原本的我了。我說的不是對他,我跟他已經結束了,可是、真的回不去了。」
「妳別這樣,這是他的錯。」莘子抽了一張衛生紙、遞給了之菫,「他不該對妳這樣。」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跟妳哭訴他的事情,我也不是要妳安慰我,我也想過,也許不告訴妳才是最正確的,不會傷害妳、也不會失去妳這個朋友。可是我想到妳說的,還是決定告訴妳,我希望妳能離開他。」
「那妳現在,覺得他怎麼樣?」
「我覺得吧,他就是個所謂的渣男吧,我段數太低,被玩了。」之菫邊哭又邊笑、邊無助邊自嘲。
「所以妳覺得他是渣男?」
「是。」
「我想、親自去問問他,現在時間還行,他應該還沒睡,我去他家找他,妳一個人可以吧?」
「沒事,妳去吧。」之菫目送莘子離開。
搖搖晃晃地步行三十分鐘回家後,關上門後沒有開燈,之菫直接坐進暖桌裡。手機響了一聲訊息音,是莘子傳來的。
[我問過他了,妳有病吧?]
[什麼意思?]
[演什麼受害者啊?]
[他喝醉了,但妳應該把持住的]
[我沒有覺得我自己是受害者]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喝多了做那樣的事也沒啥大不了的,我可以理解]
[但我不能原諒妳]
[妳應該拒絕,不該和他那樣]
[妳就覺得自己最慘吧妳]
[喔我說錯了,妳不是受害者,妳是個徹頭徹尾的加害者]
[我真的覺得妳根本有病吧。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妳大概就是本能上想要去傷害所有妳身邊愛妳、親近妳的人,這是一種病態。]
[傷害了妳、傷害了其他人,我很抱歉]
[這件事情我沒有因為是妳丟下我所以是覺得妳的錯,也沒有因為他睡了我所以是他的錯,但我更不會覺得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這個故事、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寫出來的]
將手機扔在一邊,暈眩使得之菫沒有心力去開啟抽油煙機,她點了一根菸,酒精使得她的動作有些笨拙,也使得她的口齒有些不清晰,她對著那根菸說著,「幹,去你媽的閨蜜!去你媽的春風!去你媽的酷女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瘋狂地笑著,從大笑變成呵呵笑、又變成了輕笑,輕視著自己的一切情感、輕視著自己的一切價值。接著她開始流淚,拿起放在暖桌邊上的方形小鐵盒、遲緩地打開鐵盒,鐵盒因為搖晃發出哐啷啷的聲音,之菫看著鐵盒裡唯一的內容物、從裡頭拿出了一枚有些褪了色的、玫瑰金色的戒指,將它握在手心裡。隨後她伏著身體、吃力地移動著自己到書桌邊將落在一旁的手機握在手裡後,順勢倒在那木質地板上,儘管視線模糊,她仍毫不費力地、播下了那通她熟記於心的電話。
「春風不是你的衛生紙」最後一章完結了!由於寫小說是我一直想完成的事,而這也是我第一次在Medium發表文章,如果你/妳覺得這個系列的文章,歡迎Follow、拍手或分享給你的朋友們,當然也可以回覆我,說說你們對這篇文章想法如何,謝謝!全新篇章「可樂男孩」...繼續閱讀 |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