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夏末的夜晚,白天時氣溫還有二十度,天黑後就降到了十二度。身穿一件蓬鬆的白色高領毛衣,和棕色裙子。在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家庭式湯咖哩店裡,深藍色連帽長袖上衣的蓮二,隨手將黑色鴨舌帽放在隔壁座位,依舊溫和地笑著、看著之菫。
「好像很久沒見到妳了?」
「嗯。」之菫喝了一口冰水、微笑地點了點頭,「好像快一個月了吧?」
「最近怎麼樣?」
「差不多要開始準備碩論了。」之菫將頭髮塞到耳後,珍珠形狀的耳環露了出來。「你呢?進度如何?」
「最近天天去學校學習,節奏還算不錯。」
「那挺好的。」
和蓮二閒談著那些明明不需對話她就已經知道的近況,之菫想起了不經意在研究室看到蓮二和莘子並肩讀書的那種酸澀,想起了這一個月間隱忍著的所有感受。她迷惑過、憤怒過、委屈過,但此時此刻,看著這個日裡不會主動傳訊息給她、夜裡不會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的男子、依舊溫和地對自己笑著,所有念想就像一部電影作品,在記憶裡無情無感地播送著,只不過偶爾還是會有一些共感式的刺痛感。
然後在這一刻,看著眼前這個男子的神情,她好像終於明白了他曾說過的那種、無需用言語表達的、所謂最直接、真實的感受。不需要言語的確認,她真切地感覺到了、蓮二想念自己了。她沒有急切地去回應蓮二的想念,像是終於明白了在這部電影裡自己該扮演的角色、該說的台詞,她專注著演出。
「好像沒有問過你,也沒有聽過,你和你前女友、那個北國女孩的故事?」之菫緩慢地攪動著飯後的奶昔,「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她是一個很冷的人。」蓮二的笑容難得地有了一絲僵硬。
「怎麼說呢?」之菫壞笑了一下,「有你冷嗎?」
「我知道我自己很冷,但她比我還冷。」
「你們怎麼分手的呢?」
「她提的分手,因為她太忙了,沒啥時間見面。」
「那你會想再和她在一起嗎?」
「不會。」
「為什麼?」
「因為是她提的分手。」
「這是自尊心還是孩子氣?」看著蓮二為了其他人而鬆動的自持,之菫也不覺得難受,打趣地繼續追問。
「這是我的原則。走了就別想回來了。」
「哈,看你這樣挺有趣的。」之菫放下了攪拌棒,雙手撐著桌子、手掌頂著下巴、專注地看著蓮二,「我一直想問你,對你而言,莘子是怎麼樣的存在呢?」
蓮二恢復了冷靜,雙手環胸地笑著,「莘子對我來說……就像白月光吧,總是在身邊照著我。不論我去哪裡,都有她在。」
「那北國女孩呢?」之菫一臉好奇地繼續盯著蓮二詢問著。
「她啊。」蓮二沉思了幾秒鐘,解開了環著的雙手,停下來喝了一口奶昔,「她就像是一座冰山,即使她走了,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顆雪球,遲遲無法消解。」
「那……」之菫繼續保持著原本的姿勢、繼續專注地看著蓮二,「我呢?」
「妳啊。就像一陣春風,溫柔地吹進了我的生活,」蓮二向後靠著椅背,正好是在餐廳音樂跳轉到下一曲的空白裡,之菫聽到了,「但是這陣春風再怎麼吹,也吹不散我心中的雪球。」
之菫愣了一下,身體的姿勢沒有動,但歪了一下頭,燦爛地笑著對蓮二說,「怎麼你說起身邊的女人,就像是在說自己櫥窗裡的收藏品一樣呢?」
「妳不覺得我這形容特別有畫面感、特別貼切嗎?」
晚飯後,他們一起回了那位在商場西側的蓮二家。僅有一盞藝術燈的昏黃色燈光下、兩人的影子放大了每一個動作,蓮二從玻璃櫃裡拿出了白酒和醒酒器、又從廚房收納櫃裡拿出了兩個高腳杯,手法精緻地醒著酒。
之菫望著這個精緻又潔癖的男子、和他家裡的一切,不算大的空間,常備著各式酒品、專用的杯具、以及搭配不同酒類的製冰模具。廚房乾淨得就好像是他不會做飯,但之菫曾經吃過一次他親手做的料理,對他而言料理不是溫飽、而是藝術,因此調味品的量以及烹調的時間、火侯的掌握都無比精準。屋內環境一塵不染,所有物品都有既定的位置,放眼望去,沒有任何「雜物」。這個男子用生活、壓抑著屋內有人生活著的痕跡。
「看什麼呢?」蓮二端出了酒。
「看看你,看看你家裡。」
「也沒變吧?」
「沒變,不過我之前放在你家裡的東西呢?」
「我收起來了。」
「嗯。」之菫接過蓮二遞過來的白酒,「怎麼會直接加冰塊呢?我以為你很講究。」之菫笑著與蓮二乾杯。
「妳不是愛喝冰的嗎?來不及冰鎮。」 「是啊。」她歪著頭輕輕地點了一下。「謝謝。」
「不客氣。」
「這麼久不見,有一點想念我嗎?」
「有。」
「那怎麼沒有找我呢?」
「沒有什麼想念,能夠大到讓我想找人見面。」
「這麼說來,你的想念還挺『純粹』的。就只停留在想念,不會被其他行動分食。」
「妳這個說法挺浪漫的。」蓮二表情讚賞地看著之菫微笑。
「畢竟我是學文學的。」
一支白酒喝完後,蓮二又開了一支,一邊將酒倒進醒酒器,一邊對之菫說著話,「這樣挺好的。」
「嗯?」微醺的之菫一臉迷醉地看著蓮二倒酒的手勢。
「這樣的見面頻率挺好的。可以整理好心情、思緒,好好享受見面的時光。」
「我感覺啊,我懂你要的模式是什麼了。」
「是嗎?」蓮二為之菫續杯。
「用名詞來表述的話,」輕搖著酒杯,之菫笑著看著裡面搖晃著的液體,「那不是戀人,也不是伴侶,而是『情人』。」
「情人不一起生活,也不分享生活,不常見面,見面時也不抱怨思念,只在偶爾相聚時享受當下的氛圍。」
「聽起來挺好的。」
「不對,」之菫搖了搖頭,笑著看著蓮二,「與其說是享受當下,不如說是共同演出值得享受的某種氛圍,就像……就像電影。」
「那腳本誰寫呢?」
「腳本是某種共識,更早之前,我沒找到那個共識。」之菫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但現在,我發現我終於找到了你的『識』,可以一起演出『共識』。」
「妳是在偷偷罵我嗎?」蓮二從容地品著酒。
「哈。怎麼會。」
「那妳今天是個好演員。」
「謝謝導演的讚賞。」之菫看著蓮二,迷醉地笑著。
蓮二拿過之菫手裡的酒杯,放在桌上,左手輕輕撫上她的右邊臉頰,慢慢傾身讓之菫躺上沙發,然後,和第一次一樣,她沒有拒絕。對於肉體,之菫其實是個幾乎沒有主動慾望的人,所以她不懂為什麼那天夜裡她沒有拒絕、也不懂為什麼後來的每一次見面,無論白天夜裡,他們都會上床。即使在一次次的親密接觸中,她對蓮二的身體、氣息越來越熟悉,這種迷惘也沒有消散。
半夜兩點鐘時之菫醒來,酒意已經退得差不多,她搖了搖蓮二的手臂,「我該回家了。」
蓮二一動不動,只含糊的說了聲「嗯。」
「你幫我拿一下之前留在你家的東西吧。」
「不能改天嗎?」
「幫我拿一下吧,我不知道你收在哪裡了。」
蓮二安靜了幾秒後起身,走進了浴室,打開洗衣機上面的收納櫃,拿出兩個裝著毛巾、新牙刷等置物的小籃子後,之菫前前後後來這的幾次留下的零散的保養品和隱形眼鏡,就被深藏在裡頭。
將東西遞給之菫後,蓮二沒說一句話、沒問之菫怎麼難得不過夜就要走了,回房間裡倒頭就睡。
之菫獨自站在客廳看著手裡的小包,她其實早已知道即使留下這些私人物品,也會被蓮二收在無法一眼觸及的地方。這不是因為她和這些東西是一個秘密,而是因為、這些東西,是蓮二屋裡的「雜物」。遺落物品的小心思,最終沒能給這間屋子帶來一點其他的溫度與氣味,而是在被翻出的瞬間,散發出突兀的侵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