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台灣還是一如既往地悶熱,早上九點,之菫準時到了戶政事務所。點著菸,她不確定季薰會不會出現,因為現在的季薰,她根本無法捉摸,他抗拒著那個被之菫拿捏的自己,因此寧願活在某種混亂中。之菫覺得荒唐,要結婚的那天,她害怕季薰不和她結婚;要離婚的這天,她又害怕著季薰不和她離婚。她好像又重新認識了婚姻關係,就像一座牢籠,兩人安好的時候,這座牢籠並不會帶來什麼,可兩人不好的時候,這座牢籠卻會充滿隱患、步步驚心。
季薰走近,看到了她卻閃躲著眼神的交集。他們已經一年多沒有見過了,他身上穿的,已經沒有一件是她買的了,她默默地想著,自己買的那些還是好看多了。然後她熄了菸,「走吧。」
「嗯。」
他們結婚時沒有婚禮,半個小時的手續就成為了夫妻,離婚手續也是一樣的快速、省事。拿著各自的新身份證,他們一起走到了戶政事務所外的水道邊。之菫往提袋裡找菸,但雜物實在太多,一時翻不出來。「擋幾根菸吧,下次還你。」
季薰冷笑了一聲,狠狠地瞪著她,「妳欠我的,還得起嗎?」
之菫愣在了季薰的恨意裡。距離她和他坦白的那個夜晚,已經過了快一年。她沒有想到,原來季薰還在裡面。分不清是難過季薰的境況、還是心疼自己,她的眼眶濕了,但笑著說,「就這麼恨我嗎?」
季薰把菸和打火機遞給了她,然後別開了眼,沒有說話。她知道他也想哭了。
她看著水道,流著眼淚,「對不起。」
「我沒想到,妳還會跟我道歉。」
「我是真心的想說,對不起。」
「妳後悔嗎?」他同樣流著淚、看著水道的方向,「妳會不會也覺得,我們之間的婚姻是場鬧劇?會不會也覺得,我們都把婚姻當成了兒戲?」
「不會,我還是覺得,很酷、很珍貴的。」
「再重來一次,妳還是會那麼做嗎?」
「我不後悔,因為我願意承擔我做的所有選擇。可是再讓我重來一次,讓現在的我選擇的話,我不會和你結婚,又或者,我不會出國。」
「再來一次,妳會為了我留下來?」
「我會二選一。」
「如果妳選擇了我,那就不是妳了,可能我也不會愛妳了。因為妳的夢想、是妳最大的魅力。」
之菫從來不覺得有夢想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這件事情在季薰眼中,卻是如此耀眼。對於之菫而言,夢想不是找到的,是一直都存在她身體裡的,就好像某種基因特質,她有,但季薰沒有,這是他們本質上最大的差異。
「你覺得,你這輩子要是再結婚,會跟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應該不會了吧。我不敢再為人付出了。」
「你還是沒辦法原諒我嗎?我的意思不是覺得我值得原諒什麼的,而是,恨了我那麼久,你並沒有過得比較好,不是嗎?」
「妳知道嗎,妳殺了我、也殺了妳自己,毀了我的家。對我來說,妳就是我的殺父仇人,要我怎麼原諒?我知道,我這樣很幼稚,但是現在的我,也只能這樣了。」
「嗯。」
「我最近看了一些心理疾病的書,想要好好處理自己的問題。」
「看了覺得怎麼樣?」
「看了有覺得比較舒服吧。但同時,也覺得、對妳蠻抱歉的吧。那時候的我不懂妳的那種情緒。」
「懂了又怎麼樣呢?你會怎麼做?」
「也許可以更體諒妳、做得更好。但也是妳害我變成現在這樣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一年我自己也想了蠻多的,結婚後我把你當成了、自己人吧。所以就跟你不斷地索求,但那其實是我自己的課題,不該丟給你的。這一年來其實遇到事情時,還是會想要第一個跟你分享,但是我忍住了,因為我知道那是該自己處理的問題。我不怪你了,也不怪任何人了,不是那種無聊的、要跟自己和解的那種理論,而是我想誠實地去面對所有問題,而不是懶惰地把那些東西歸咎於某人某事。」
之菫又點起了一根菸,思考要怎麼說,才能不刺傷季薰的自尊,「還是想告訴你,不要把自己困在恨我的這件事裡了。我真的不怕你恨我,也不介意你時不時傳訊息來刺我幾句,這些我都願意承受,我應得的。但是不要不出來了。我是真心希望你好起來的,不是為了讓我自己不再愧疚,我自己做了什麼爛事,我自己會記得一輩子的,不會因為你變好,我就覺得沒我的事了。我是、真心希望你好。」
「我知道妳的意思,但我有我自己的節奏,我也在想辦法好起來。」
季薰吸了一口菸,隨著吐出的煙霧嘆了一口氣,「感覺,妳真的走出來了。」
「還想問妳,妳愛過我嗎?還是那也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之類的東西?」
「我其實,不知道愛是什麼。但如果我有愛過人的話,那就是你了。只是那時候的我,總是希望你更好,一直在要求你、指導你,忘了去尊重你、傾聽你。」
「那時候的我,也不夠懂得表達我自己,被妳牽著鼻子走了。我失去自我了,難怪妳不愛我了。」
「跟你結婚的時候,我是真的願意看著你老的,想到你滿臉皺紋、步履蹣跚,也不會覺得厭惡的。」
「那妳為什麼還要做那樣的事?」季薰再次崩潰,「妳知道我有多痛嗎?」
「我知道,對不起。」
「我其實一直都在等妳來補償我,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妳怎麼做,但是我覺得妳應該要來還妳欠我的,可是妳終究還是向前走了。看妳不好的時候,我還是希望妳好好的,但看妳步上正軌,我又覺得很不甘心,覺得妳憑什麼自己過得那麼好。」
「是我對不起你,但是,你真的不要覺得你自己不好。不好的是我。」
「我真的不好啊。我太窮了,窮到骨子裡去了。沒法給妳過好日子。」
「我說過了,我從來不是為了過好日子才跟你結婚的。」
「但畢竟,我們之間會變這樣,一部份我也是輸給了錢。如果我多賺一點,也許就能多去找妳幾次、給妳買禮物……算了,就這樣吧。」
「你知道嗎,我沒有要否認我做過的事,但是,我覺得我們之間很大的問題,就是你總是說為了我努力。但我希望的是,你為了自己而努力……」之菫打斷了自己的話,她知道她又說多了。「沒事,當我沒說。」
沈默地抽了一陣子菸後,她再次開口,「欸,如果我再次結婚的話,你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我會開著mini cooper,載著伯恩山犬,過去搶婚。」
之菫笑了,「哇,這兩尊都請出來,那我也只能跟你走了。」
「但還是不要好了,妳太可怕了。」
「妳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你一定會遇到一個適合你、又能好好愛你的人的。」
「沒有的話就不要硬講了。」
「那就沒有了。」
「嗯。」
季薰走了之後,之菫在街上閒晃著。她穿著白色T-shirt和牛仔褲,去北國後她就再沒有這樣穿過了。獨自在北國生活了三年多,她得到了更廣闊、開放的知識,學會了圓滑的社交技能,不再滿口髒話,也培養了不同於往的服裝品味。可今天她就想再這麼穿一回,也許這是一種儀式感,她也想念著那個一見鍾情就要跟人結婚的自己。其他人怎麼看,都不重要了,離婚跟分手不一樣,得要兩人一起才能辦理,所以她還能和他再見一面。這場愛情就算無疾而終,至少在戶籍謄本上,她的愛情留下了一個紀錄。
繼續閱讀 |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