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有神明,我死後應該會去吵架吧!」

Shane Lin
9 min readMay 25, 2019

--

名字 : 林雨萱( 林雨仙
學系:OUTSIDE THE COLLEGE
Instagram : @shane_lin3

這次故事的主角是她,多年來她擱淺在一個只有自己看得見的絕境,那裡有一片海灘,孤獨的人她卻只能在海上撐著船帆,因為她的一切其實都會白費,她的成長都是退化,她的前進都是掉落,而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

但就說,這是一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得了的地方,所以,她仍總就這麼出現在你的面前,你的當下,你的此在。而,你在每個時間裡,是怎麼認知到她的呢?北一女中數資班學生?專題研究科展選手?滑板社社長?「綠覺醒」公民論壇總召?或單就外型出眾,集學姊寵愛於一身的帥T?又或者是近年,在公司的創業講座上,侃侃與談的主持人?

這些都是真切的,但同時間裡,她還身處另個世界,一個眾人所知甚少的世界,名為情感型思覺失調的世界。也以及,當初的她怎麼會被選中去到那兒,去到大海破碎的匯集?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小學時的她,就已經踩著菁英姿態,低年級學校智力測驗,全班只她一人超標。同時間進行的是科展,在國中拿了全國第二。後來也就順理成章,一路讀進北一數資,另一方面延續過去的經驗,繼續做專題研究。

成長過程中,她認知到自己的性向,自我認同是女同志。早慧如她,在國中時便開始閱讀性別論述,開始支持女性主義,開始關注同志議題。升高一那年,則因年初發生的318事件,一覺醒來就覺醒,進了北一後主動加入公民論壇「綠覺醒」。高二接總召,兼顧成績、專研、社團、論壇各個面向的事物卻游刃有餘,人生已屆任憑她呼風喚雨。

若是好景,就要不常。高二是她生命真正墜落的起始。風景都是錯的,卻也不知道究竟錯在哪個環節。一直以來,她是個對自我要求極度嚴苛的人,但她開始在上課時不小心睡著,在該去上學時卻沒力氣起床,在要寫評量時沒辦法動筆。她認知不和諧,掙扎著努力卻無能為力。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這樣的狀態並不因為時間往前而有起色,它漸進卻疾速地惡化。乘著渴望趕快好起來做事的信念,她前前後後奔波過三間醫院診所的身心科,獲得一致的宣告是憂鬱症。高二一整年持續不斷地換藥,因為不管什麼用藥都並無起色,唯一生效的是各式張牙舞爪的副作用。

當然無效,因為她的病從來就不是憂鬱症;「情感型思覺失調」,這是它真正的名,會有類憂鬱症的病徵,因此起初易被誤診為憂鬱症,直到她與醫生回溯童年夢靨後,才被正名為情感型思覺失調:

「牆上浮現的人臉,是我小時候最困擾的事情。當時當然不會知道原因,說了只會被當作是童言童語。就醫學上的案例而言,女性患者平均在二十多歲發病,青春期前已是罕見,而我,在四、五歲就開始產生幻覺了。

「人臉隨著時間消逝,但一件事情的結束從來都不會平白。小學三、四年級裡的校園,遠方鐘聲在我耳邊響起,然而,產生幻聽幻覺的人往往缺乏病識感,他們不會知道那些感知都是不實。所以當同學說沒打鐘的時候,好吧,那我便當作沒鐘聲囉。就這樣,十多年來和接踵出現、形形色色的幻象共處,倒還相安無事,起碼對我呈現出資優生的模樣並無大礙。

「直到高二。」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由於成績大幅掉落,學校老師不明究理,就當她是社團玩太瘋或社運跑太兇,校方幾乎照三餐約談,壓力大到她的身心徹底崩潰,終於在升高三前兩週辦了休學。離開學校的這年對她而言,確實是個明智抉擇,每一個日子都是安歇,擁有餘裕回首並整理來時路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之所以患上思覺失調的原因,她仍舊一無所知。家族沒有病史。五歲前發病的個案少之又少。醫學上缺乏相關研究。大眾對精神疾病認知不足。多數人錯以為思覺失調必定是由某些打擊和創傷造成,甚至會被誤解成吸毒的後遺症。就連醫界也在討論幼年發作是否該歸納成另一種病。總體而言誰都沒有一個結論。

只不過,只不過,前述提及的事情都還不是最可怕的。

我們都知道,她自幼天資聰穎,「但思覺失調讓我慢慢變笨、記性變差。醫生說這個症狀叫做認知功能退化。不知道會多快、會退多少。」

高三,準備學測那年特別有感。那年退得太快,她嚇壞了,每週回診就只是哭。她不明白為什麼明明面對一模一樣的物理題目,上學期還覺得很簡單,一看就能馬上寫出俐落的公式、給漂亮的解答,下學期卻連題目都看不懂、也不太明白公式的意思是什麼了。一張考卷以前可以考一百分,現在連十分都拿不到。以前會的東西就突然不會了,新的東西也都學不起來了。

「我引以爲傲的聰明,是不是就這樣不見了?」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一般人可能不太會感覺到這些退化,只有自己才清楚一切的發生。她退步了,但多數人還是不會感受到異常。敘述過無數次的無助、絕望和恐慌,回應卻總是:「可是我覺得你還是很聰明,你現在不會的,我也都不會啊!」

問題並不在於會與不會,而是落差的距離。從來不曾擁有是理當,習慣後再失去卻是絕望。倘若無所珍視,便無所被剝奪,但你曾以為是永遠的,就不可能當它沒存在過。

至今她依然天天活在恐懼,她並沒有克服,一直以來都沒有過。每一回認知功能掉落,然後它就不會再恢復了,直到下一次再掉下去,再持續一段時間的平衡,再掉下去。熟門熟路地。

惡化的處境,如果有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末期然後掛點。現在可能是處於第一期,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到末期、什麼時候會結束。沒有人能夠保證。醫生也不能。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從小,她的夢想就是念博士後研究,接著成為研究員。當教授。在學校教書。現況的她再也無能進行那麼長遠的規畫了,她無法想像往後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那些無數次和未來締結的盟約,全部葬身此地。天空換過一輪,星辰全都陌生。

她的病摧毀了她的夢,讀大學對她而言,本也不過是通向學術的必經之路,而當再也沒有機會兌現這樣的夢想後,升學再也不具意義。「所以我又從大學休學了。短時間內不會回去了。」

李維菁在《生活是甜蜜》書寫過一段句子,大致的敘述是:現在的我沒辦法再望向遠方,至多是探索五公尺內的距離,太遙遠的視線會因為恐懼而失焦,最後我只剩當下,徒留此在。這段書寫,正是她的處境。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人總會有一些夢想啊!雖然她依然會有其他夢想,比方說,有朝一日成家,立業,結婚,育子,自食其力給予小孩和另一半還不錯的生活。 如果在以前,則不只是想,她會知道要如何計畫,如何施行,如何豐收。但現在單就是想而已。她看不到達成的路徑。她不確定病情什麼時候會再退化。她不知道認知最後會退去什麼地方。

《我們與惡的距離》裡,應思聰問他姊姊:「為什麼是我?」這個問題,也是她一直以來對世界和自己的天問。在她的世界,遠見不具體,當下才具名。休學後,聰穎的她立刻就適應職場,在商務中心的行銷部上班。校園之外,她的視野更加開闊, 也更擅長於知道,該用什麼手腕,應付以前能夠解決的問題。

不過,視野不等於視線,她的視線和夢想一樣稀薄,剩下短時間的思考和嘗試,想嘗試什麼就去試,想投入什麼就去幹。「說好聽是把握當下,但那種沒什麼好害怕,就只是沒什麼更可怕了。」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諮商師試圖告訴她,生病未必是壞事,某些層面而言,反而可能是好事。這對她來說非常荒謬,因為它在她的人生裡絕對是有害無利,它了斷她的正常生活,拒絕了她的得天獨厚,崩毀了她的長久夢想,阻礙了她的未來憧憬。它讓她如履薄冰,它讓她一一落空,它讓她墜入黑暗,它讓她無法自拔。它可能會帶來一些意義,會造成一些改變,但不一定是積極的意義,不一定是正向的影響 。

頂多是添了些人道關懷,把她從菁英主義裡抽離。畢竟從前的她,就是活在雲端的菁英,而當離開菁英角色的時候,很多事情她不再覺得那麼理所當然。她曾認為努力就能成功,付出就會收穫,出發就會抵達,失敗則是因為大家自己不夠盡力。所有計畫都依據她的決策在前進,而崩盤後回到平地,她發現世界沒有絕對的理當。

身而為人,在沒有遇到困境時,本質上是難以百分之百設身處地的。如果你沒遭到迫遷,你壓根不會去關注土地議題;如果你不是同性戀者或朋友是同性戀者,你其實很難真正去投入婚姻平權。人都是在被事件傷害後,才逐漸變得溫柔。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因為世界面目醜陋,我們只好試圖溫柔。

「不過,溫柔了又怎樣呢?我自認為是個很努力又秉持良善的人了,現實卻又常常讓我問:『為什麼是我?』

「但,真的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啊(笑)

「 如果真的有神明,我死後應該會去吵架吧(笑)

「當自己已經不再期望能夠治好,只是希望狀態保持穩定

「然而,認真想想還是沒有辦法,就覺得很洩氣,時不時會被恐慌和憤怒淹沒

「畢竟我還那麼年輕,總該也該有些值得嚮往的未來和夢想吧!」

攝影 / 劉千鈺 Cyuliu
文字 / piiiiiiillow

原文刊登於「女生而已 campus」

如果喜歡這篇專訪,歡迎拍手5下給我一點鼓勵!

如果你愛我,就拍50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