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週四安寧居家那位「住進病房就可以每天看到我」的病人大姐 ，第二天（週五）就接到入住通知，晚上就直接從家裡入住病房了，一切安排都比想像中更快速。
為了履行我那『每天都可以看到我』的承諾，隔天（週六）我到醫院加班，下班之前特地到病房跟病人打個招呼。
病人見到我時驚訝地說：「咦？妳不是說妳一到五才有上班嗎？」
我不太正經地說：「為了妳，我特地來加班啊！」
她又笑了。
「沒有啦，正好今天來加班，聽到妳已經住進來了，一定要來看看妳。」我想還是解釋一下好了，幽默也是要稍微拿捏一下的（哈）
她說她的雙腳越來越腫了，於是我問過主護後，自己從庫房推了遠紅外線燈，和女兒一起向護理師學習怎麼使用它。（說來慚愧，我來病房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知道要如何實際操作它。）
週一一早我與住院醫師一起查房。病人前一個晚上睡得不太好，她說這是自她罹病以來，第一次痛到這麼不舒服。
醫師聽診完後，認為「有可能是腫瘤壓迫到腹膜」，建議將止痛用藥改成嗎啡。醫師耐心解釋嗎啡的所有適應症與副作用後，我看病人沒有什麼表情，就問她：
「妳會擔心使用嗎啡嗎？」
她說：「不會，就用啊！不然呢！？」
「哇，你真是阿莎力！」我替她下了這樣的結論。
病人接著跟我分享，昨天（週日）護理師帶她到病房澡間洗澡的經驗，「我這輩子沒有這樣泡過澡，好享受喔～」她洋溢著滿足的表情。
「很棒齁！？如果護理師有時間的話，妳還可以再洗喔！」我說。
病人瞪大眼睛問：「真的嗎！？可以洗第二次？不用收錢？那麼好！？」
「可以呀，不過今天已經排了四個病人了，過幾天我再幫你排排看好嗎？」護理師有些抱歉地說。
週二早上，病人看起來又比前幾天更虛弱，聽說一直在嘔吐。
去見她時，她半閉著眼睛跟我說：「你們這裡真是太好了，每個醫師護理師都很好！還好那天妳建議讓我住進來。」
（老實說，其實不是我建議的啦，我只是覺得病人當時說得太婉轉，於是我只好用另外的方式讓病人的需求被看見。）
週三早上與下午，我每次去找病人，她都在睡覺，而且面部表情看起來不是太舒服。
昨天（週四）一早7:40分，一踏進病房，卻發現病人已經被推到治療室了（據說是昨晚血壓降得比較低，所以被推來治療室，避免影響到其他床）。
這麼快速的病況變化令我有些驚訝，於是我趕緊套上白袍，趁交班前先去對病人說說話：
「我們(團隊與女兒、先生)都在，大姐妳可以放心休息，我們都陪著妳」。此時她呼吸已較費力，無法睜眼與回應。
交完班後，主責護理師跟我說：
「欸，我今天想幫大姐洗澡，因為那天我們答應她要再讓她洗一次，但是都還沒洗到，我們今天讓她去泡澡好不好！？」
我眼睛一亮「好阿！但是…我得去跟家人說一下可能的風險，詢問一下他們的意願。」
我告訴兩個女兒：
「上次媽媽提到還想再泡澡，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剛剛護理師有提到想幫媽媽洗澡！不過…根據我們過去的經驗，有些病人可能會在泡澡的過程中，或洗完澡後不久，就這樣舒舒服服地離開。如果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狀況，妳們還願意帶媽媽去泡澡嗎？」
兩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兒，互相看了一眼後，堅定地說：
「好！就讓媽媽去泡澡吧，讓她舒舒服服的！」
於是我們約了早上11:00，由護理師、兩個女兒和我，四個人一起推病人到SPA室洗澡。
我問大女兒：「媽媽喜歡聽什麼歌？我們放出來讓媽媽一邊聽一邊洗。」
大女兒用手機重複播放《快樂的出帆》。她說這是媽媽最常哼唱的歌。
大約40分鐘的過程，我們四個人一起分工合作，幫病人抹肥皂、沖水、洗頭、吹頭髮、泡浴缸SPA。我突然想起病人曾說小女兒「浪費錢」考了美容證照，於是我帶著小女兒去護理站，挑選幾支精油，讓她在媽媽泡澡時，一邊在水中幫媽媽做精油按摩。
我告訴病人：「哇，好享受喔！妳兩個女兒幫妳洗澡耶，謝謝妳給他們這個機會。這對她們一定很重要。而且妳看，妹妹的證照沒有白考，光是用在妳身上就值得了！」
這40分鐘的過程，有時因為姊妹倆的小鬥嘴、誰不小心絆到氧氣管、或弄溼衣服，而使小小的澡間充滿了笑聲。
泡得足夠了，我們一起將病人推回病房，幫她換上乾淨的衣服。
午餐前，我再度去床邊找女兒，詢問未來遺族追蹤電訪的事宜。
「其實只是慰問一下，讓我知道你們過得好不好。」我說。
女兒同意讓我未來電話聯絡她，也同時告訴我家裡不為人知的故事，以及小時候母女三人一同度過高雄大淹水的經驗。
午餐後，病人的呼吸越來越慢。
直到她忘記要費力呼吸的那一刻。
大姐舒服地離開了。
很難想像七天前在家中，還被我逗得哈哈大笑的大姐，這麼快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我難掩心裡的失落，敲敲圓滿室的門，對兩個女兒點點頭，然後靠近大姐，對她說：
「謝謝妳願意住進來讓我們照顧妳，謝謝妳給我們機會幫妳洗澡，謝謝妳這些年對女兒們的照顧。我相信妳已經沒有病痛了，要好好保佑妳的女兒，一定要『快樂的出帆』喔！」
快樂的出帆
作詞：蜚聲/作曲：日本曲
今日是快樂的出帆期
無限的海洋也歡喜出帆的日子
綠色的地平線 青色的海水
卡膜脈 卡膜脈 卡膜脈嘛飛來
一路順風唸歌詩 水螺聲響亮送阮
快樂的出帆啦
親愛的朋友啊情難離 爸爸啊媽媽啊
我會寫批寄乎你 暫時的分離 請你免掛意
卡膜脈 卡膜脈 卡膜脈嘛飛來
一路順風唸歌詩 滿腹的興奮心情 快樂的出帆啦
天連海海連天幾千里
清涼的海風也祝阮出帆的日子
迷人的南洋 木瓜花香味
卡膜脈 卡膜脈 卡膜脈嘛飛來
一路順風唸歌詩 手彈著輕鬆吉他 快樂的出帆啦
後記與反思：
- 謝謝護理學姐再忙也要幫病人洗澡的安寧魂。
- 這就是最棒的安寧心理照顧。
- 心理照顧不是只能用「談」的，更可以用「做」的。一起參與病人與家屬的生命，一起沈浸在那些片刻當中，一起創造重要的回憶。
- 千萬不要害怕在最後的日子「仍舊」陪著親友(病人)做那些他平常會做的事，因為相信這可能正是他最懷念的事。
- 「把你對病人說的話當一回事」：履行承諾是很重要的。像是：每天都去看他，或者一定會再找機會讓他洗澡。
作者 ｜ 走跳少年
1988年生，從小在北部求學與長大，研究所畢業後之後，誤打誤撞成為南部某醫學中心安寧病房裡的臨床心理師。不喜歡傳統有距離感的醫病關係，熱衷於當一位能互相關懷且充滿人情味的心理師。南下工作前原本不會說台語，但為了與人拉近距離、為了在菜市場殺價、為了在街上能隨意搭訕可愛的阿伯和阿桑...這一年內下定決心用羅馬拼音學習台語，以融入當地文化。現在已經可以操著一口外省腔的台語四處走跳。夢想是將非主流發展為主流，做自己認為對的、有意義的事，走出一條有自己風格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