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写字班忆事

Short-Short-Bear
7 min readAug 28,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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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前阵在家把我小时候写的一些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打印好,从小白兔采蘑菇,到记一件难忘的事,从宝宝洗手帕,到高考模拟作文,看了真是让人。。。老脸一红。

倒是后面还有几篇,竟然是大学和研究生时写的,大概是以前从BBS和豆瓣上发给她看的,不对也许是email,年代太久远完全忘记了。大家也知道,学生时代一个相貌资质平平无存在感的单身女狗,有很多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却又没什么实事求是的精神,就会撒下大把时光写一写感动自己。离开学校,时间在我这里像火箭一样飞出去,但在妈妈那里却还像旧时车马,一点一点把女儿无聊时的文字揣进心口里。

旧时候的人满纸荒唐一盏油灯就得除干净了,现在不行,隔着大GFW你都没想到你妈全给你备份了。学校BBS早就没人上了,我的豆瓣因为不是验证用户感觉分分钟也要被和谐了,可是想想还是不是要把满纸荒唐言翻出来看看。再过个十几年,再来个老脸一红。

这是整整六年前写的一篇。没想到六年后,身边都有朋友给自家孩子报兴趣班了。可惜,没有听说任何一个家长报写字班。

有人抱怨说:得闲报名了写字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字,却被老师训了一顿说越写越差,完全不得法门啊。

二十几岁练字实在是太难了。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在写字班的那点事。 九零年代真是个好时代。小孩子在同学家边玩边算几道应用题,然后回家边吃饭边看点动画片,一天就算结束了。家长下班看个新闻看页书,八点半准时把孩子撵上床睡觉了。没有补习班,没有升学压力。 直到某天,小破孩被送去了那个“破地方”。

说破地方,因为是一间偏僻陈旧的小学,还要挤上狭窄的水泥楼梯才能到教室。我那时很同情这间学校的孩子,他们大概要上中学才能知道“宽敞明亮”这个词。因为“破地方”入口是教室的后门,也是唯一的一个门,常年挤满了接送孩子的家长。连门边那唯一的窗口,都常常贴满殷切期待的脸,还映着一双双偷看孩子的狡黠的眼睛。教室另三面都是高墙,正好方便了老师把各式各样的作品挂上去。左右两侧是装裱过的作品,正前方黑板上通常是某孩子新近写的,供大家点评用。所谓讲台就是黑板和第一排绿色小木桌之间狭小的过道,老师站在那里挥汗如雨写着板书。

写字班其实是不分寒暑的,通常都在晚上授课,但我对夏夜的记忆尤为深刻。

比如气味。九零年代的小学是没有空调的,即便这样仅有一面大窗户的教室。用妈妈的话来说,夏夜的写字班就是个“大蒸笼”,原本粘滞在每个人身上的汗味开始默默扩散,对流,循环。学龄前孩童身上若有若无的乳香味,七八岁小男生身上晚饭的炒米粉味,三十岁阿姨身上假装不经意的香粉味,还有老师身上永远的烟味,在蒸笼里面闷到热气腾腾,飘出窗外。窗口下方是给孩子洗笔洗墨的大水桶。我用墨认定一得阁,所谓墨香也只有纯的一得阁墨汁才有。但那时极少有家长会用纯墨汁给孩子练,一则贵,再则的确墨太浓有些滞。所以写字班里没有那种浓厚的香,只有稀释之后墨水的清淡气味。人类的气味在窗口和这一种奇怪的墨水味混合,才是夏夜写字班独有的味道。

比如声音。九零年代的城郊还没有那么多汽车跑在路上,夏夜的背景音乐不过是蝉鸣。待到教室里的空位一个个被占满,写字班就好像在我脑袋里按下开关,轰轰烈烈的大合唱准时开始。当是时,先生讲课声,训斥声,咳嗽声,小儿哭闹声,争辩声,夫叱小儿声,妇人谈笑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忽一纸七绝挂上黑板,满堂寂然,无敢哗者。先生环顾四方问众人意下如何,小儿无不停笔,伸颈,侧目,傻笑,交头接耳声渐起,然百指不能指其一端,百舌不能名其一处,大合唱仿佛成了摇滚乐。先生用浓重口音眉飞色舞地评点一番,众生默叹,实则似懂非懂。想在回想,那时场面有些滑稽。

写字班的滑稽,其一在于把书法这么一种古老的艺术从稚嫩的娃娃抓起。班上最小的孩子大概三,四岁,我那时候也不过七,八岁却已经是大龄了。先生很严格,无论年龄多少都一定要求每项基本功扎实才能继续学。 记得那两面墙上挂的卷轴中,落款年龄最小的是五岁,这带给我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后来遇到的13,14岁上大学的孩子。学书不同于考试,前阶段对天分没有要求,但对心智耐性甚至呼吸都有要求。悬肘要平,握笔要稳,三岁孩子大概为此要花上半年画细线,横线画好才能画竖线,竖线画好才能画曲线,之后是填双钩,每天至少二十页至少三十天,我至今难忘。大学毕业那年被家母逮在家胡乱画字,结果我还是执意要从画线开始练起,家母得意点点头说,童子功果然很重要。可那时候班上没有孩子不是哭哭啼啼的。爱玩是天性,童子功在修炼的时候就叫做煎熬。每一个泪眼汪汪握着笔的小孩身边,基本都坐着一个望子成龙心迫切的家长。家母算是个例外,把我往桌边一放就闲聊去了。也许是当时我大出其他孩子几岁,有机会偷空看看周围可怜的小脸。训斥打骂司空见惯,听说更有甚者把图钉放在孩子肘下,上演现代版头悬梁。中国式家长的简单粗暴基本就那么几个套路,言语恐吓之后进行安抚利诱:写好字就许出去玩,写好字就许买吃的。那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脸上,还忽闪着一双纯净的眼睛。大概棍棒之下出才子吧。

学书后一阶段,是另一种滑稽:小娃娃写出一个个漂亮的楷字,却普遍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手上纸笔不过是讨得老师家长认可的工具而已。临帖对观察力记忆力都是个不小的考验,临得多了才能对间架有些概念。在这之前,字好像散落成一个个起笔落笔,一个差错全字皆错,而作为一个汉字它该如何读如何写,我是不知道的。一个字反复练好了才能写下一个字,称为”换字”,是写字班里最让孩子欢欣鼓舞的奖赏。我练习一个晚上或许能有一个自认为不错的,小心翼翼拿去先生面前,很多时候只得一顿痛骂,接回一张满是圈圈叉叉的纸;兴许有时候运气好得到一个小勾,先生会把“换字”大声在教室里喊出来,家长小孩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这便是最好的夸奖了。如此下来,对联还好,写中堂条幅真是要我命,上周换过的字到这周好像又写得不像样子了。于是颠三倒四把每个字抽出来写,整幅中堂作为首七律该如何读如何背,我也是不知道的。等到年龄大了点多认了些字,我才能站在自己的作品旁边流畅地读出来,还比如到了高中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写过桃花扇一段。不过,没有那管中窥豹的阶段又哪能有洞若观火的机会呢。

前些天又在书上看到“春城无处不飞花”,第一时间想起那年那面墙上的条幅,秀丽又有点单薄的欧体,混杂着那夏夜的气味和声音,勾起好多可爱的回忆。如今长成个理工科学术青年,我身上那点墨香早散尽了,字更是写得不堪入目。只是因缘巧合接受了这么一种童年,说来也挺有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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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完日记之后,看到一条新闻:“根据教育部通知,义务教育阶段,要按课程标准要求开展书法教育,三至六年级每周安排一课时的书法课。一至三年级着重培养学生硬笔书写能力。三年级开始,过渡到硬笔软笔兼学。学生要用毛笔书写楷书,临摹名家书法。” 当一种艺术变成一种通知,亲爱的孩子你还会不会觉得它有趣?学字是一辈子的苦差事,我只是不喜欢孩子不开心。

刚google了一下老师的名字,惊奇地发现新闻“XXX书法作品被日本明仁天皇收藏”,还有他苍老的照片,我忽然很想掉眼泪。那年我还是个小萝莉,先生还是个声音洪亮的中年男人,有时候换了字也会狠狠掐我的脸说好好写。他会悄悄把我拽到角落拿出米芾的贴让我临,毛笔完了换铅笔,会突发奇想拿出四大家的贴自己造了副字让我写。若不是他,我不会拥有那些诡异的五体书,不会有这么值得珍藏的回忆。祝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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