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訪】許芳宜:舞者的身體獨白

蔡倩怡 Emilie SY
7 min readApr 3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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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體快樂自由嗎?
你有聆聽過身體的聲音嗎?
身體是什麼?這是一直盤旋於我腦海的問題。身體之微小脆弱,相對於社會空間的規訓、無孔不入的目光與意識,使之變得機械而遲緩。但每一次觀看舞蹈時,我又能重新感受到身體的堅壯與靈動,抵抗一切傷害與暴力,還原身體的美與生命。許芳宜,很多人對她的印象也源於《逆光飛翔》中舞蹈老師一角。曾經當過瑪莎.葛蘭姆舞團 (Martha Graham Dance Company) 的首席舞者,又加入過「雲門舞集」;歷經舞蹈至高的廟堂,芳宜回到自己創立的舞團「許芳宜與藝術家」,關於種種對身體的思考,變得平易近人。許芳宜對我說:「身體和人是非常單純簡單。它就是生活,它是人。它應該是平實的,我們不應把它放得高高在上,把它變得遙遠、有距離感。」或許在所有關於舞蹈與身體的抽空想像之前,我們應移動身體,靜聽內在的脈搏。就如許芳宜舞室的直接純粹:身體要快樂。

許芳宜的舞室並不大,只有一面牆是鏡,面向窗,讓舞者能背著陽光的暖和,流著汗來跳動,簡單溫樸。這天舞室關閉了空調,打開每一扇窗,通爽利落。芳宜穿著常見的舞衣--白色汗衣與灰色鬆闊長褲,赤著腳,回顧身體的記憶。「很久以前,我找不到一個說話的方式,然後我發現舞蹈成為了一個媒介,讓我用身體抒發我的情緒,無論是開心或難過。開心與難過的時候,我都會很想跳舞。它好像一個你可以躲進去的地方,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不用理會任何人的感覺。」

隱密的自我
1973年,林懷民從美國回台北創辦台灣第一個現代舞劇團「雲門舞集」。許芳宜剛出生,2歲。1994年,許芳宜赴紐約學習現代舞。「雲門舞集」已在台灣扎根超過20年。

台灣兩代舞者的更替,也不斷在本土與西方的交錯中探求自身的位置。林懷民將傳統的中國神話、鄉廟習俗融入西方舞蹈的技巧上,在舞蹈的殿堂裡佈滿泥土。年輕的芳宜於台北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北藝大)舞蹈系畢業後,從台灣舞蹈教學轉為西方舞蹈教育,由不發問的傳統中,掉進不斷求索與叩問的過程。「出國以後,我才很嚴重地敲腦袋,他們要的舞者是有腦袋、能力、本事去創造新東西、新角色出來。你必須能夠問、能夠想。一個人的自我價值、美不美的問題、舞者美的定義、甚麼是跳舞,很多很多這樣的問題一直浮現,衝撞我的腦袋。」西方文化植根於現代舞,舞者常以西方的身體作標準。芳宜看著外國同學的身體,永遠無法企及,她漸漸隱藏自己的黃皮膚。

芳宜自小在台灣的宜蘭長大,宜蘭靠近台北,卻仍保持濃厚的鄉土氣息。芳宜回憶,小時候唸書成績不好,缺乏自信去面對父母與社會。惟有學習舞蹈,在台上表演,才尋獲出口。「小時候的我很害怕上台,但一上台後便很喜歡,因為我發現在台上猶如能創造另一個宇宙與世界。燈打下來,只有我知道,是只有我的空間。我在一個自己想像的空間裡,那時候我是一個放羊的小孩,不需當台下的許芳宜,似乎可以逃脫我的害怕和自卑。」舞蹈於芳宜始於一種割裂的空隙、洞穴,能讓她逃逸,循入另一個自我。

與身體自處
芳宜在北藝大修讀舞蹈系時曾跟隨瑪莎.葛蘭姆舞團的首席舞者羅斯.帕克斯(Ross Parkes)學習,需要接受日以繼夜的嚴苛訓練。她的老師曾說:「只有有規矩,才能成方圓。」「意思就是,只有有規矩,你才有自由可言。」芳宜回想起來,這種經驗讓她體悟出「身體蘊藏自由」並非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種與規範相生辯證的關係。「如果我們沒有規矩的話,我們畫一條線,永遠都畫不直,你沒有畫過那幾百幾千幾萬條線,你畫一幅畫時就不會有自在和順暢,它們都是來自規矩的累積。」

這個經驗折射到芳宜一直隱身的自我當中。「這些規矩其實是一個過程,通過這過程,你就可以創造自已一個自由的空間。可是當我們常說『我要做自己』的時候,其實『做自己』必定要透過很多規範,才能認識你是誰,還有你想要做怎樣的自已。很多時候給了你做自己的空間後,你就會發現你不知道你想做甚麼。自由就像茫茫大海一樣,會是你最大的痛苦。因為你找不到一個規範,找不到焦點,找不到自己該站在哪裏。我的經驗都來自於跳舞,你要有自由,就必須有很好的規矩,作自己的選擇,那一條一條線就會慢慢地消失了。」

舞者的傷痛累積,同樣是認識身體,認識自己。芳宜輕輕笑說,傷痛提醒她,需要好好聆聽身體的聲音,甚麼是酸、甚麼是痛,甚麼時候該喊停。她曾經因為腳傷,創作了一個幾乎只讓身體在地板上滑行的作品,讓她探索身體無盡的邊界,了解身體的能與不能。「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個重新訓練你身體的機會,並重新認識一個對的位置,怎麼走路、站起、踮腳尖等,重新開始身體的運作。你會發現你身體的其他地方其實很強。」

自覺自悟
在外面的世界跌撞過後,芳宜回到台灣,對西方與東方的矛盾衝擊有更深的體會。「以前都覺得西方的比較好,為何外國人在台上那麼漂亮。我們卻從來沒有回頭看過自己有甚麼東西,例如自己的背景和文化。當我踏上國外舞台後,我也常被問到是甚麼讓我在世界的舞台上『不一樣』。後來我很認真想一想後,發現其實那個『不一樣』就是來自於你最不想面對的、最想逃脫的——膚色和血液。」

1998年,芳宜加入「雲門舞集」,「我發現當我表演的時候,我的眼神、身體面對的方向、從舞台看出去的方式,仍然很有東方的味道。那東方的味道不是刻意的,是從小就開始沈澱累積的。」她了解,東方是她的根本,無法擺脫。有了這一重省思,芳宜跳出一個突破自己的雲門作品《水月》。「我一直覺得身體的直線條,覺得一定要拉長、精準才叫漂亮。但就在那個時候接觸太極導引以後,才開始讓我感覺身體、肌肉是可以轉彎的。」在《水月》中,芳宜破除尖拔的身體,臻至一種東方獨有的柔。柔,卻不弱,獨見一種太極的剛柔並行,讓氣在身體內運轉。

芳宜近年開始編舞,從肢體語言到抽象創作,她思考的依然是自己的身份,立足何地。她最新的作品運用了林強的音樂,芳宜形容他的音樂:「裏面幾乎全部都是亞洲的聲音,例如鞭炮聲、老人念詩的聲音、八家將、歌仔戲」。林強膨拜激越的音樂喚起芳宜身體的聲音,讓她不能自已。「他的音樂表達了現在很多人都會很崇洋,但其實骨子裡還是黃皮膚、黑頭髮,但站在別人的土地上,找不到根的那份焦慮。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曾經很想成為西方人,很不想讓人聽見我的口音是亞洲人,我想要融入他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很想跟別人一樣。但最後才發現你最該感謝的是你自己不一樣的地方,才能讓你在別人的土地上出人頭地。我其實是很激動的,我回到家一直聽那個音樂,覺得那個鼓聲像脈搏與心跳一樣,沒辦法控制。」

呼吸也是一種舞蹈
從隱密到自覺,芳宜將舞蹈身體的華麗皮相逐點剝下,回到原始大地。她近年創辦了自己的舞團「許芳宜與藝術家」,開展她的舞蹈教育工作。「我感覺到身體是有情緒、有溫度的,我的身體可以如此開心是一件很有福氣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身體,所以不應只有我有讓身體快樂的權利。」「許芳宜與藝術家」,顧名思義就是芳宜一個人,到國外與藝術家合作交流,再把他們帶回來。芳宜發展出如《身體要快樂》、許芳宜與年輕藝術家及大手牽小手等教育與演出結合的計劃,讓學習舞蹈變得簡單、日常,亦能發現褶褶生光的新舞者。

訪問後的第二天,芳宜邀請我到她的舞室上課。僵硬的肢體讓我完全無法跟隨老師的舞步。但課室上,四十多歲的太太們跳得比我還起勁,年輕的老師不斷提醒著:跟不上也沒關係,只要努力嘗試動動身體便行啊。下課後,一群小孩湧進舞室。年輕的老師領著我到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芳宜和舞者慣常排舞的地方。走過一排儲物箱,偶爾掛上一對寂靜的舞鞋。年輕的老師走進排舞室,變成芳宜作品的年輕舞者與學生。排舞室的陽光不張揚,芳宜站在旁邊注視著舞者的身體,提醒著他們每個動作的力度。這時的芳宜不是台上倨傲的舞者,她的舞蹈不是如黑天鵝電影的舞者般掏盡生命,而是一種貼近身體與生活的本能,與更多的身體連結。只要能感應每一吋身體的呼吸,靜默站立,也可以是一種舞蹈。

(原刊於《號外》2014年九月號 Dance Fe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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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倩怡 Emilie SY

影像研究者、書寫的人。前媒體文化版記者。映畫手民編輯及Floating Projects Collectives成員,曾策劃紀錄片專題回顧展及其他影像項目。關注亞洲另類及獨立影像、紀錄片、當代藝術與電影的交錯關係;以及影像的歷史、生產、體制、展示與傳播。 sinyichoi8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