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女人可能是東亞最「命苦」的一群人?社會科學怎麼測量「性別不平等」?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們這個世代,也就是所謂的七八年級生,雖然是看著鄉土劇長大,但已經完全脫離鄉土劇中的那個世界。我們都知道,鄉土劇又可以稱為「台灣女人婚後在婆家的一百萬種雞掰遭遇」,我一直覺得我們這個世代的女生已經覺醒,台灣的家庭結構、女性教育程度和女性勞動參與率也已經發生巨大變化,所以鄉土劇應該只是上一代台灣女人的悲歌吧?

但是當我年紀漸長,身邊的朋友開始邁入婚姻,我開始發現,那些導致夫妻爭吵甚至婚姻破裂的事情,竟然有一大部分,都還是鄉土劇裡面的老議題,這些林林總總的問題其實可以用簡單的一句話來總結,就是:女人有沒有辦法在婚後放棄一部分的自我,讓自己變成一個免費的家庭小精靈,去迎合老公、小孩、婆家的各種需求。

這時候,我就產生一種魔幻寫實的感受,就是,我的那種「我們已經比上一代更加『性別平等』」的認知,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後來我發現,這種好像整個社會在理念上不斷進步、但實際上大家的行為改變不大的現象,早就在學術界成為火熱話題。西方學者在上個世紀 90 年代,就開始注意到這個現象,他們稱之為「停滯的性別革命」(stalled gender revolution)。到了 2010 年,紐約大學的大師級學者 Paula England 把這個問題再複雜化一點,性別革命不只是停滯,而且還是「不對稱」、「不均勻」(uneven)的。Paula England 再次點燃了「停滯的性別革命」的研究浪潮,2010 年之後,有一拖拉庫的學者都在問:性別革命真的停滯了嗎?為什麼會停滯?

什麼是「停滯的性別革命」?早在 1989 年,堪稱過去半個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社會學者 Arlie Hochschild 就在他的經典之作《第二輪班》(The Second Shift)中提出這個概念。

我們本來想像,性別不平等的縮減,也就是所謂的「性別革命」,應該有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女性大量進入勞動力市場,女生終於可以把他們的人生花在有經濟報酬又可以累積社會資本的職場工作上,而不是一輩子當一個沒薪水的多比。

當女生開始從傳統的女性角色中解放,理論上,性別革命第二個階段就會跟著發生。以前做太少家務勞動的男性,這個時候會開始 cover 之前幾乎全部都是女生在做的家務勞動,到最後,男女的職場工時會差不多,家務工時也會差不多,達到真正的性別平等。

第一個階段其實現在已經幾乎完成了,世界上大部分的經濟發達國家(這裡以OECD成員國為基準),女性佔整體勞動人口的比率,都已經逐漸接近一半,以台灣來說,1980 年的時候,台灣的勞動市場只有 33%,也就是三分之一的勞工是女性,現在則大概是 45%,也是快要接近一半。台灣女性的勞動參與率,也從 40 年前的 39%,成長到現在的 51.5%,雖然跟男性的 67% 還是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但無論如何,已經發展到這個階段,照理說,性別革命的第二個階段,應該差不多要接著發生了才對。

現在問題就來了,這個第二個階段,學者們等了三四十年,結果一直沒有發生。什麼意思呢?就是大量的女性開始出去工作之後,晚上下班回到家,他們會發現:

幹!三小!衣服還是要我洗,雞八公婆還是在那邊等我煮飯,長得醜又臭零呆差點忘了是我自己生的小孩,也還是要我顧,我老公回家直接從皮卡丘變臭臭泥。

所以 Arlie Hochschild 所謂的「第二輪班」,就是在講,因為性別革命的第二個階段遲遲沒有發生,所以職場女性、職場媽媽每天都要做兩份工:

第一輪工,早上去上班面對慣老闆跟賤人同事。

第二輪工,回家面對臭臭泥老公、醜小孩、比較慘的還要面對雞掰公婆。

我知道聽到這裡,可能有一些老公或男友會有點忿忿不平:

欸靠北,那是因為我工作很忙,我要忙著養家賺錢啊,我是家裡的經濟支柱啊,我工時比我老婆還長,那我當然比較沒時間做家事顧小孩啊。

Ok,學者們其實也都想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不只是測量一個人做家事的時間,而是把一個人每天花在有償工作(paid work),也就是職場工作的時間,和花在無償工作(unpaid work),也就是家務勞動的時間,加起來,這就等於一個人每天沒辦法逃避一定要去做的工作的時間。這樣測量就比較公平嘛。

結果是什麼呢?幾乎所有西方國家的研究數據都顯示,女性的總工時都比男生長。雖然這個總工時的差距,在過去三四十年裡面,看起來是有在縮小的趨勢,不過也不少學者主張這個趨勢在過去十年「停滯」了,所以這又是停滯的性別革命的一個面向。

不過這講的都是西方啊,西方有一堆跨國資料庫可以讓學者做比較研究,但他們學術界的主流就是不太擦洨亞洲在幹嘛,所以當我們也想把自己加進去一起比較的時候,通常就會比較辛苦。

牛津大學社會學系的副教授簡敏儀(Man-Yee Kan),她是香港人,她組成了一個跨國團隊,整合比較東亞四個國家 — 台灣、日本、南韓、中國 — 的勞動時間資料,研究結果今(2022)年 7 月刊登在國際頂尖期刊 Gender & Society 上。所以這是一個很新的研究發現。

那他們發現什麼呢?他們發現,台灣已婚女性每天的總工時,不但比台灣已婚男性長,而且在他們比較的東亞四國跟西方十二個國家裡,也是最長的。 雖然這種來自不同資料庫的數據整合,因為樣本的搜集時間跟搜集方法的差異,通常只能進行比較粗略的比較,但我們至少可以說:

台灣女性在這 16 個大部分是 OECD 成員國組成「苦命排行榜」上,就算不是冠軍,也應該是名列前茅的

台灣已婚女性變態在哪裡呢?如果我們把勞動參與率的性別差異帶進去換算,合理的推斷是:台灣的職場婦女,每天的上班時數只比老公少一點,但是家務勞動時數卻比老公多超級多。 但這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因為這就是我們前面講的,30 幾年前的 Arlie Hochschild 已經講過、也已經被引用到快爛掉的,所謂的職場女性的「第二輪班」,這個現象幾乎在所有國家都發生,只是我們不知道誰更慘一點而已。

那新聞是什麼呢?首先,這是少數台灣被納入的比較研究,我們由這個研究可以知道,台灣已婚女性可能是東亞甚至OECD國家裡面最耐操、但可能也是最命苦的一群人。台灣已婚女性的職場工時已經快要追上西方男性的職場工時,但這群女人同時還要負擔變態多的家務勞動時數。

其次,就是在這個研究裡面,有一件事情被驗證了,那就是,「停滯的性別革命」不只發生在西方,在東亞,性別革命的第二個階段同樣沒有發生。不僅沒有發生,而且東亞的情形更慘。美國過去十幾二十年來,有一件事情基本上沒什麼變,那就是職場爸爸作家事的時間,大概是職場媽媽的一半,幾乎所有研究都是這個數據,就是美國爸爸如果做一個小時的家事,美國媽媽要做兩個小時。那這件事情就已經足夠讓美國人覺得很不爽了,但是身為台灣人,我們現在可以很驕傲的跟美國人說:你們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地獄,有膽你來東亞看看。

這幾年台灣很多的人口學家反覆在強調一件事情,台灣的生育率低嗎?其實不低,讓台灣總生育率數字低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其實是台灣女性的有偶率大幅的下降。什麼意思呢?就是有結婚的台灣女性生育率其實不低,但是有越來越多適婚年齡的台灣女性不想結婚。那東亞的文化跟制度,普遍對於非婚生子女很不友善,所以不結婚幾乎就等於就不會有小孩,這是跟西方很不同的一點,所以大量女性不想結婚,就會把整個生育率的平均值不斷往下拉。

那問題來了,為什麼現在的女性越來越不想結婚呢?這些研究其實已經給出一部分的答案,適婚年齡的女性不是笨蛋,當他們看到身邊的人進入婚姻之後,就會成為東亞甚至已開發國家苦命排行榜第一名的苦主,請問如果是你,你會想結婚嗎?如果你知道結婚生子之後,你有一大堆家庭的事情會擠壓你的職涯發展,讓你必須拋棄自己一部分的人生夢想,你會想結婚嗎?

聽到這裡,我希望大家不要搞錯一個點,我並不是在說,台灣或東亞的男性的都過得很爽,剛好相反。從研究數據可以看出來,東亞男性基本上就是社畜人生,職場工時跟西方比起來變態長,尤其是日本超級可怕,這當然也是讓男性沒有辦法有太多時間去做家務勞動的一個很悲慘的原因。但是為什麼我們不能用高工時來正當化男性做很少家務這件事情呢?因為那樣的思考方式,其實有點倒果為因,看不見問題的源頭。

為什麼男性的工時長?這個問題其實 30 年前 Hochschild 也已經回答過了,因為我們的社會,就是想像有一種生物叫做男性,他背後會有一種叫做女人的生物,幫他處理所有工作以外的事情,所以職場,特別是高薪高所得的職業,幾乎都是預設你本身有自帶一個多拉A夢等級的生活保母。這也是為什麼 Hochschild 訪問職場女性的時候,當他問到,你們覺得你們最需要什麼的時候,很多職場女性都會回答:我覺得我什麼都不需要,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老婆」。

父權社會期許男性要去追名逐利,你要養家活口才算是一個好男人,即使你是一個非常稱職的家庭主夫,你經營家庭的能力一流,你也可能永遠得不到你的伴侶,你的子女,你的親朋好友,以至於整個社會的認可,這件事情,我想尤其在疫情的這兩年,很多被迫在家裡的爸爸或老公,應該很有感。

男性不只要去工作,而且要工作很久。女性如果要去工作,你就最好不要結婚,不然第二輪班的地獄在等你,因為你老公被期許去追名逐利而不是當超強家管,所以他不會幫你做家事。而且各行各業的研究都指出,即使控制各種變項,也就是即使資歷學歷能力上司評價都一樣,你的薪水還是會比那個各方面都跟你一樣的男性還要低,你升遷的難度會比男性高很多,種種障礙都在勸退你,你就留在家裡當個多比不好嗎?你會發現,這一切都跟父權社會的價值環環相扣。

所以,從父權的歷史和體制中解放出來,不只是女性的解放,而是男性跟女性的雙重解放,而這個解放,其實就是女性主義的主旨。所以當每次我看到網路上有在嘲諷「女權自助餐」的時候,我都會覺得蠻奇怪的,這就是像是有兩個人都在地獄裡,其中一個過得比較慘,說欸我們一起從地獄逃出去好不好?另外一個因為相對比較沒那麼慘,就說,幹哩,我才不上你的當,你想爬到我頭上來對不對?就是,邏輯在哪?這些人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眼中的那些針對男性的不平等,比如只有男生要當兵、情侶約會通常會期待男生要請客、男生要負責買房買車,等等等的這些事情,源頭也都是父權社會,但是他們卻把敵意放在主張從父權社會中解放出的女性主義者身上。

「停滯的性別革命」其實還有很多面向的討論,比如 Paula England 就告訴我們,我們的社會表上看起來像是兩性不平等在縮減,但是其實幾乎只有女性在往男性的場域移動,無論在公私領域,男性其實幾乎沒有移動到女性以前的場域裡,不管是職業、不管是學科、不管是家務分工,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雙向的變化,而是一個單向的變化。因為時間問題,之後我會再找機會跟大家更加深入的聊聊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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