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權與女性主義的狹縫中

但願大家真的做到「在性別之前,大家首先是人」。

Betha Talks
11 min readApr 7, 2020
本週長文注意

這類議題似乎用中文會多點人討論,所以這次就在粵文版之前先寫中文版。

剛動筆時想了想該寫甚麼作為引子,想了想後還是決定不用了,就單刀直入的說吧:大家有沒有想過,父權 (Patriarchy) 女性主義 (Feminism) 這對性別運動的核心思想、用語,在現今社會竟是以一對與男女兩性充滿連繫的漢字、詞綴組成,這件事很荒謬嗎?

命名限制了思考

在性別話題的討論中,時常會出現各方對同一用語見解南轅北轍,以及在討論過程中數次更改定義的不良現象。因此小妹就先給這些用字下定義吧:在這裡「父權」,指的是那套傳統以來使得不同性別人士互相傷害、同時受害的社會制度。而「女性主義」,則是指自上兩世紀開始發展、蓬勃起來、反對前述傳統社會制度的思想、主張。這思想源於西方社會女性,在啟蒙時代開始意識到社會制度上男女待遇的不平等,從而誕生出以女性角度出發、爭取與男性權利看齊的社會運動。如此定義應該不會有人反對(吧)。

而自上世紀中葉,這套「為被傳統社會制度歧視者爭取與主流看齊的權利」的思想,開始吸納西方生理女性以外的其他族群,包括同性戀、非白人女性、跨性別人士、非二元性別人士、被傳統社會拋棄的男性等,爭取與被定義為主流、掌權者的異性戀生理男性均等的權利。

但整套思想,在融入更多爭取平權的族群後,依然慣用女性主義feminism 等包含女性詞根的詞𢑥作為總稱。而被主張推翻的傳統社會制度,亦依然以被視為傳統、既得利益者的代表的部分生理男性族群命名。是以在理解到不同性別人士也能是受害者、加害者及同時兼任兩者時,那個有待推翻的、打壓所有人的社會制度仍然以父權為名。

當然必須承認、實際上也不容否認的,是女性主義的起源、女性主義運動的先驅,大多是在歷史上要求與生理男性平起平坐的生理女性。在運動誕生的年代,以象徵性別對立的父、女之名命名這對立的制度、主張,確實合符其目標。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父權女性主義等總稱的實際意義和價值,在社會現實中逐漸變得虛無。前者成為了一切不公平現象的別稱,後者則相應地成為了一切進步思想的別稱。

從那一刻起,父、女兩字背後的性別聯繫,就變得像冤魂一樣、竄擾著我們了:它們分化了男女兩性,也鼓勵了對其他性別的無視。於是本來象徵著運動起源的父權女性主義,還有與後者相若、常被視為等價的女權,活到 2020 年成為活化石後,卻變成了在性別議題上妨礙辯論的絆腳石。

需知「父權社會」中的受害者皆來自不同性別,而加害者亦如是。同樣地,走在性別平權運動前方的,除了生理女性外,也有男性以及其他性別的人。然而這對充斥性別刻板印象的總稱,使得「女性主義」理想中的平權、推動社會進步、人人平等的信念更難以推廣了。而「父權」命名中的污名化,亦讓無意推動社會變革、只想從平權運動中撈好處的人更有機可乘。

男生也是父權的受害者啊,最大的加害就在父權這兩字

「男生也是父權的受害者啊!」是近年女性主義者傳教用的熱門話。表現陰柔的男性會遭欺凌、社會對男性陽剛形象的強求、男生就不該哭、要勇於硬扛一切等,長年累月壓逼男性,抹殺他們的情感、人性、限制他們的表現。這些論點,不少女性主義者都能毫不費勁地侃侃而談。

所以我就說啦——既然人家都是受害者了,為何你還要把加害他們的制度,用一個和他們關連甚大的標籤來描述啦?這不是二次加害是甚麼?正如之前說到,在「女性主義」運動的中心,由對抗傳統演變成要接納、融合社會的不同群體、成為新的主流思想,而「父權」則由以往由少數男性及更少數的女性把持權力、專橫跋扈的制度,演變成社會各種不公平現象的代名詞後,這兩父女對於現在與單一/二性別無關的平權運動,就顯得不合時宜了。

而「父權」之名也潛移默化了男性作為加害者的刻板印象,與現代平權運動的基礎價值背道而馳。就以最近南韓的 N 號房事件為例,N 號房事件流傳至漢字文化圈後,不少提倡女性主義的專頁,都紛紛推出文宣抗議。然而眾多文宣中,錯誤地以全體 (生理) 男性為假想敵的,卻不在少數:例如妄自假設所有付費看片的都是男性、所有不負責任地說「我只是付錢的不關我事」的都是男性、男性都站在女性的對方端而第三方不存在、假設所有在平權運動中有所虧欠、不作貢獻的人都是男性⋯⋯

這類聲討、討債式 (而且還討錯對象) 文宣,事實上對撲滅罪行、促進平權並無幫助,只是一時三刻為人們提供一個便以攻擊、聲討的對象而已。然而在這製造便於聲討的對象、此一鞏固同溫層的過程中,女性主義者卻付出了更重大的代價:由爭取接納不同性別的人士、承認不同性別皆有其苦難、不以性別作標籤而透過行動審視、批判他人,退回到僅要求「保護 (生理) 女性」、質問其他性別「貢獻」的存在,這樣的開了倒車。

女性主義為所有人爭取權益,但是請 #BelieveWomen

要說到女性主義者在關鍵時刻時開倒車,小妹認為該當數回在 #MeToo 熱潮中期浮現的雙重標準。隨著 #MeToo 熱潮不少生理女性踴躍發聲、鼓勵他人發聲後,男性、非二元性別者的控訴亦漸漸出現,當中自然也有對生理女性的指控,亦包括部分自己也有站出來 #MeToo 的女性。

這本來是自然的,因為在 #MeToo 鼓勵大家回顧以往發生的事情,重新以自己的標準、自己的想法,去審視那些自己過往沒有、沒能明確拒絕的行為,實際上是否被人佔便宜甚至是侵犯了。所以 #MeToo 人者被 #MeToo 並非矛盾現象,而是 #MeToo 本身的目的擴散的證明。而女性主義思想也很強調,任何性別的人都是能同時飾演加害和受害者的。例如隨著女性在職場上能夠擔當高層職位,「女性以社會地位脅逼別人」的情況自然並非不可能。

然而部分被指控的女性就打出了對他們的指控是「父權社會」的污衊,這樣的一張牌。此時尷尬的情況出現了:在「性別平權」和「保護女性」的天秤上,後者在不少女性主義者的心中獲勝了。而原本與 #MeToo 站一起、控訴社會忽視女性控訴的 #BelieveWomen 口號,則被偷換、挪用成不分立場的先支持 (生理) 女性一方。

而在一般討論中,這種人們說著說著女性主義等於爭取所有性別的平權時,中途卻主張女性的行為因歷史、社會因素,而應以特定、額外寬容的角度而非一視同仁看待,這種「製造例外」的情景,至少在港台兩地的網絡討論中是並不罕見的。但說到在歷史、社會中更長期被漠視、忽略的非二元性別者時,人們往往裝作不知地「歡迎討論」然後不再回應,或是更直接的裝作不見。

我不明白的是,為何女性主義者在「同行」出糗時,常常能以「女性主義流派繁多」來給自己劃清界線,卻要在不少議題、事件中堅持將佔世界人口極大部分的數十億女性和男性,不負責任地輕易縮塌成兩個人,以打稻草人方式將所有「男性」綑在一起批判。由此角度看,我看連一些深受父權荼毒的男性的推搪都要比他們來得乾脆。

至於身為男、女之外者呢?我很悲觀。我認為華語世界的現況是,男女以外的其他性/別,很多時也只能在喊口號時存在。在人們要就性別問題打大戰時,性/別總是會由光譜縮塌成 0 和 1 的關係。

在「男女」之外被遺忘、甚或被女性主義排斥的人

這裡就以在「父權制度」中不獲承認、備受打壓,但同時卻時常得吃「女性主義者」悶棍的跨性別人士為例吧。

自世上的體育比賽,開始放寬跨性別人士的參賽限制以來,西方社會就出現了一股針對跨性別人士參賽資格的激辯。由於跨性別男性原生為生理女性身體,普遍被認為難以在運動上構成優勢,因此反對聲音較微。但跨性別女性的情況就較複雜,除了反對跨性別的存在的人士,還有不少女性同樣反對跨性別人士與原生的生理女性一同參與體育比賽,當中更有不少是自稱女性主義者。

女性主義流派繁多,這話是真的,並非推搪的說辭。部分流派對接納跨性別女性參與女子運動比賽相當支持,認為是對他們身份認同的鼓舞;部分則認為在日常生活中與他們共處沒問題,但在部分場合應分開對待,例如體力競技上。也有些人是認為他們可一同參與體育競技,但就反對他們上同一個洗手間,或是以「女性」身份使用交友 app。

還有部分女性主義者是全盤反對跨性別的概念,以至認為接納跨性別概念、會使「女性」的身份、定義模糊,以推銷跨性別概念為父權消滅「女性」的獨特身份的陰謀。這用中文說就像「打著紅旗反紅旗」。這類女性主義者,國外通稱為 TERFs (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s)。先說清楚,反對、批評 TERFs 的女性主義者當然存在。然而 TERFs 作為光譜的極端也不見得是純粹少數。

就以《哈利波特》系列作者 J. K. 羅琳去年年尾這條 tweet 引發的爭議為例吧。這並非他首次在 LGBTQIA+ 圈引起爭議,以前他就曾因為宣稱鄧不利多是同性戀,但在故事中又毫無相關情節、暗示,而惹來消費同志的批評。而這次他則因這條聲援一名因恐跨性別言論而被機構解僱的女性而被批。由於是次爭議在新聞過後,就較少為華文圈的性別議題關注者探討,與英語 Medium 圈及Twitter 至今的迴響及反覆討論、引用相迥異,所以這裡我說多一點。

事發經過:英國一所 think tank 的員工 Maya Forstater 因為被發現在 Twitter 發言,反對《性別承認法》(Gender Recognition Act) 改革方案中,容許人們決定自己性別認同的建議,而不獲機構續約。Forstater 於是控告機構信仰及性別歧視,但法官認為 Forstater 只承認男女兩種生理性別、認為性別無法更改、會堅持以自己認為「合適的」稱謂而非性別承認證書上所載性別來稱呼他人等立場,與人類尊嚴及基本人權無法相容,判其敗訴。(判決書,有興趣可以看)

然後羅琳就發了上面充滿偏見的 tweet 支持 Forstater。開首兩句混淆了跨性別與變裝者 (crossdressers):前者是出於身份認同,才希望作更能代表自己的打扮,以及被以符合自己認同的稱謂稱呼。他們亦時常得面對社會對他們需要符合性別主流形象的期望,反過來說這社會壓力對一般 crossdressers 來說並非必然的。而對跨性別人士來說,外表或行為表現得「不夠像」而被「揭穿 (“outed”)」、身份認同不獲承認,都是對其認同的重大打擊,還可能威脅其人身安全。

在這樣的生活中,他們真能如羅琳所說,輕鬆活出最好的生活、不用擔心人身安全、活在平安中嗎?與給予 consent 的人一起睡就更是種奢侈。而在末句中最先否認「sex is real」的人,也是拒絕承認已取得性別承認證書者、而堅持使用「適合的」稱謂的 Forstater 才對。

女裝大佬與基友,權利與玩笑的不協調

而在跨性別人士之外,性別氣質與主流相悖者,不論是否屬於 LGBTQIA+ 社群,他們在生活上的挑戰,也不見得比不少女性主義者在走回同溫層重點關顧的一般生理女性要低。而在港台中等地的網絡社群,我們則更容易看到與主流相悖的性別氣質如何被謎因 (meme) 化、玩笑化。

抗議網絡用語物化女性的言論很常見,但是反對人們將基友 (和其他基字頭用語)、娘炮、YOOO 等現實中存在相對應社群的、褪了色的謔稱來開玩笑的人士,就很罕見了。而這現象對於性小眾權益相對更長期停滯不前的香港和中國,則更是危險。誰知道長久以來,人們不會真的認為性小眾和非主流的性別氣質,就只能成為像 meme 般的存在?開玩笑時請確保社會有相應的進步。

我們早就有更好的替代

所以說,在 2020 年的世界各地語言中,是真的不存在比父權女性主義更好的用語,去為這二字本身描述的制度、思想命名嗎?當然不是。在人類的詞庫中,絕對存在著比這倆父女更精準、更難以被偷換概念的用詞。

儘管小妹自知作為一介普通香港人,難以影響別人的言語運用,以及世界各國商業社會、學術界、政界背後千絲萬縷的利益鏈:財團對平權活動那施捨似的贊助、企業每年一次 pink-/rainbow-washing 用彩虹圖案商品向性小眾「徵稅」、學術界對各種荒唐性別研究的資助、到各種與不同性別人士實際需要不著邊際的政治酬庸⋯⋯我怎麼可能獨自影響到。但是在這世道上,只要還能夠抒發己見,然後不會被先入為主的 assume gender 批判,這樣已是很足夠。

最後要提的是,我的母校、香港大學店,就是那全球首批響應那個屢次無視台灣存在的可恥的 UN Women 所提倡的那個空泛的 #HeForShe 計劃的學店。先反省下校園生活有多性別不友善、反省下宿舍舍堂內有多少與性/別相關的霸凌、非禮、性侵犯被束之高閣,再來搞這些冠冕堂皇的計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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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konger. Trans. 東京在住。青山返工的偽港區女子。 (she/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