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一)我是K

陶子張
Nov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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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裡的老家,是一棟坐落在幾畝稻田間,隱沒在鄉野風景裡的矮房,那裏是我兒時同玩伴們戲耍,在河堤上追逐蜻蜓,相互打鬧的地方。

在十分有限的記憶裡,老家的田埂會隨著季節更迭,變幻顏色,尾隨播種而至的豐收時節,那些飽滿垂首的稻穗,會發出悅耳的窸窣聲響。

彷若呼應仲夏時節的裊裊蟬鳴,也彷若將天地間的吐納呼吸,以如此奇妙的方式,回饋給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勤勤懇懇耕耘的人們。

受惠於如此恩賜的人們,搭建起一座又一座的小小廟宇,供奉那些肉眼無法窺見的自然生靈,形成一個又一個『神明』 ... ...

Ksitigarbha Bodhisattva (Source: gettyimages.co.jp)

我是 K,今年 22 歲,甫畢業自 W 市某無名大學,一個平庸的科系,一個稱不上專業的技能,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庸俗,尋常,普通,不起眼,平凡,沒有主見,透明,隨波逐流,懦弱,無能 ... ... 林林總總的相似字眼,套用在我的身上,再合適不過。

我,就是那種即使相遇了千百遍,也一樣記不起名字、認不得臉孔、甚至引人昇起一絲若有似無厭惡的一類人。

── 是個廢物,一無是處。

我孕育自一個小康家庭,母親是鄉里一所普通中學的教師,父親則任職於公家機關,收入中上的成長環境,雖非優渥富裕,但令我在成長過程中,從未因物質匱乏而吃過苦頭。

說來慚愧,相較於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我應該要知足,感到很幸福,甚至應該要鞭策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回饋社會,可是為什麼,我變成了現在這樣?這一副迷惘茫然、不知所措、一無是處的模樣 … …

在幾乎被抹去了的印象裡,父親沈默寡言,整日只曉得埋首翻閱報紙,還有早晨裡,每日一杯極其難喝的即溶咖啡,幾乎不多說一句話,同我的母親相識,也是來自朋友介紹,當時父親年近四十,還是個老光棍,按照舊時代的『人生進度』,他已經落後了一大截,至少該討個不美不醜,不老不少,不好不壞,起碼能打理好一個家庭,能生個大胖小子的老婆了。

是呀,舊時代的『人生進度』,存在於他們那一輩人心底的深層意識,就好似那些世代耕耘的先祖輩們,因著山野的顏色變幻,昇起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崇拜,讓他們築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小廟宇,將不可窺見的生靈,奉為具備某種類人本格的『神明』。

然後恐嚇他人:『要聽神明的話,否則會有報應!』

基於迷信使然的讖言,沈浸到知識與資訊匱乏的鄉村人間,位格置換,成為了一道催命咒語:『要聽父母的話,我們是為你好!』

那一道催命咒語,背後完整的詠唱調,就是:『父母的期許,是下一代與生俱來的責任。』

── 我拒絕了! ... ... 不,應該說,我根本做不到。成為不了,他們心中的『那個樣子』。

已經很多年,我沒回老家,從高中去了外地就學起算,大概也有 7 年了,對於那個生活了十餘年的老家,已經好陌生。

每當回想起過往回憶,那些浮上腦海的深淺畫面,往往似一幀一幀泡過了鹼水,腫脹發福,折射出一圈毛毛邊的記憶片段,給人一種奇異如夢境的錯覺。

在奇異夢境裡,是國中畢業典禮前夜,一眾交好的玩伴們,在操場的司令台上,看著對前空無一人,整齊排放的塑膠椅子,還有那些明顯殘破不堪卻仍在超齡服役的擋風帳篷,被晚風吹撥出低鳴,恍若一隻又一隻低吼的野獸。

那是一群不大不小的少年,不深不淺地談論著『上高中以後』的事情。

他們有些人,早早便報了補習班,從畢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拼命升學考試的寂寥路途;也有些人,早早便扔了註冊單,從畢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回家務農的階級宿命;當然也有些人,早早便買好了機票,從畢業的那一刻起,就要離開這塊土地,前往異鄉,做一個漂泊異域的浪人。

而我,並不是他們任何之一,不是任何一種極端,不是任何一種曲折,不是任何一種宿命,不是任何一種『受造的』模樣。

和合本聖經‧詩篇《139:14》:我要稱謝祢,因我受造奇妙可畏。

說起『受造的』一詞,那還是升上國中三年級之後,才偶然聽到的了,那時候學校發生了一件『秘密』,一件發生了、卻不能談論的『秘密』。

── 秘密就是,有個同學在聯考前夕,跳樓自殺,把自己弄死了。

校方出於維護秩序,下令各班導師禁止談論此事,避免影響考生狀態,同時為了安撫學生情緒,向附近的天主堂申請了一位駐校牧者,看顧學生心理。

大約就是在那個時候,才從牧者口中,聽聞『受造的』一詞,指得是『耶和華所創造的一切生靈』。

在牧者的說法裡,他認為一切『受造的』生靈俱來自上帝七日創世的恩典,是在祂偉大而神聖的計畫之中,一個又一個毫無瑕疵、毫無意外、毫無破綻的『安排』。

上帝的『安排』,構成了牧者講道的核心,既然一切生靈都是祂所造,那麼生命的權柄便不在『受造的』手中,而是祂的手中,所以 ──

── 自殺是不對的,是褻瀆神的作為。── 這個說法,讓我感到非常噁心。

我自殺過,在升上高中,去了外地求學後的第一個寒假,恰好橫跨該年度的舊曆年,那時我獨自一人,蝸居宿舍一隅,平日裡嘻笑打鬧的室友們,俱回了老家過年,除了我。

偌大棟建築物內,已不見平日裡熙來攘往的住宿生,只剩下走廊上,一列忽悠閃爍的日光燈,映照死白斑駁的牆面。

那些灌入耳裡的滋滋聲,是來自電流安定器老舊而產生的高頻漏電,此時聽來,好似無數雙來自未知異界的蒼白人手,將一根根枯瘦的手指,扒在牆面上,任青紫色的指甲,將漆面剝落,將時間凝滯,也將存在於這個空間的『我』撕裂。

── 我是誰?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一種純然清醒,清冷,清澈,清晰的孤獨的經驗。就好像在夜半時分,一時醒來,望向四周,只有自己獨醒。

分明是眾生夜寐的時候,卻顯得分外真實,甚至真實到令人心生懷疑,環顧四週,沉睡的人們跟不沉睡的人們,幾乎沒有分別,那些長久裝扮在肉身皮相上的機械特質,好似一針毒藥,滲透了人們本有的自由意志,使得一張又一張的面具誕生,圍繞在一個謊言之上,使得一切世間虛偽,都不比沉睡的面容寫實 ──

── 人是一種群居動物,不被允許獨活,你要愛人,要與人和睦。

但無論是愛人,與人和睦,群居,獨活,褻瀆,稱謝,噁心,跳樓,聽話,做不到,偶像,廢物,一無是處 ... ...

── 這一切總總,都來自一個完整的『我』去執行。

如果沒有了這個『我』,或者不認識這個『我』,又怎麼能真正地知道,是不是『我』在與人群居?是不是『我』去與人和睦?是不是『我』去稱謝?是不是『我』去褻瀆?是不是『我』聽話?是不是『我』去做不到?又是不是這個『我』一無是處?

── 就好像,只有拼命去死,才是接近這個『我』最好的辦法。

當時的我,在宿舍裡,桌面上是一碗散發著泡麵異味的保麗龍碗,一部積滿污垢灰塵的筆記本電腦,螢幕上,是播放到一半的 B 級電影,畫面裡那一張停在半空中,面容猙獰的角色臉孔,像極了一張來自地獄的臉譜。

── 我想死,非常想死, 現在就想死。

是不是只有去死,去失去生命,去捻熄胸口的起伏,去抗拒環繞頸項的變態愉悅,去經驗從後腦頸椎處開始蔓延的沉重和麻痺,去體會什麼是舌頭迫不及待地連根竄出,去覺察腹部大小腸因著重力拖曳,壓抑許久,試圖一瀉而出的排泄,才得以明確地感知到那一個轉瞬即逝的『我』?

── 成為一吊『鐘擺』!我想成為一吊『鐘擺』!

我好想去死,就算只有一剎那,也想去認識這個實實在在的『我』,用肉身化為一吊『鐘擺』,一晃一盪,一晃一盪,去數算那些無形抽象的『時間』。

只有在這些不可知的『時間』裡,我才是我,我才是真實的我,才是那個被澆灌了靈魂,接受了安排,受造了的『我』。

... ... 對死亡的迷戀與憧憬,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那一次自縊的企圖,最終失敗,說來可笑,那時忘了關門,被巡查宿舍的教官扒下,還去了輔導室兩個多月,直到惹怒了那個實習老師,才總算清靜。

自此,我也有了一個不能言說,關於『時間的秘密』,這個祕密的解答,彷若一條若隱若現的金色絲線,穿行在一個被安排好的故事裡 … …

在許多年後,我才明白過來。

Ksitigarbha Bodhisattva (Source: wallpaperflare.com)

幾個小時前,手機捎來一封簡訊,一封寥寥數字的信息,好似一把密鑰,輸入腦中,開啟了塵封已久的諸般記憶,一時間,竟有些迷醉,簡訊內容是:

爺爺走了,留下了那間鐘錶店,那裡東西多,需要人收拾,回家幫忙 ── 媽媽。

久別二十年,想不到再一次回老家,再一次回到那個孕育了我的地方,竟是因為一個人的死亡,爺爺過世了,就在我畢業的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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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