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七) 獅子

陶子張
11 min readNov 30, 2021

--

LAST CHAPTER:

Lion (Source: Wikimedia.com)

在東方鐘錶行業裡,針對維修師的等級,有著一套十分嚴謹的等第劃分,剛入行的師傅,被喚作『小師仔』,別稱『小獅子』,是從諧音得來的暱稱。

小獅子們,從最基礎的材料識別開始,到基本工具的打磨,訓練雙手的精巧度,同時也需要為『師父』斟茶遞水,清理桌面,是一種傳統的師徒關係。

在傳統師徒關係裡,同『師父』相處的學問,便有許多講究,那些懂得討人喜歡、嘴甜心細的徒弟,較能得『師父』疼惜,能得『師父』傳手藝,也能得『師父』捎來的生意和人脈。

爺爺那一輩人,就是從『獅子教育』裡畢業的手藝人,真正修成高明功夫的人並不多,口若懸河的二貨倒是一堆,但在我的印象裡,爺爺並不是那一類會和人鞠躬哈腰,滿臉堆笑的庸人。

── 祂是一頭實實在在的『獅子』。

... ... 如若祂老人家,並不是一個討『師父』歡心的徒弟,那麼,祂又是從哪得來這一身爐火純青的精絕手藝呢?

那一日,我向老神父 J 表明來意,並將那一冊帳本,那一枚 SEOKOSHA 懷錶,還有爺爺的那一封信遞出,整齊排放在 J 的面前,說道:

── 不瞞您說,我是一個迷惘的人,爺爺留下的這一封信裡,告訴了我,如果我仍然迷惘,可以去尋索這些『委託人』,他們可以給予我一些指引。

── ... ... 我想修好這些錶,然後還給他們。

老神父 J 默默聽完,將 SEOKOSHA 懷錶捧在手上,端詳一陣,然後將錶把翻到三點位,手指輕輕旋動錶把,慢慢上鍊。

隨著小筒車和棘輪之間彼此咬合,撥動機芯另一側的小鋼輪,小鋼輪藉此帶動大鋼輪,大鋼輪則拽動同軸連芯的發條盒,發條盒內的發條,便開始收縮,發出咔咔聲響,而後便聽聞機芯開始運作,發出『滴答滴答 ... ... 』的聲音。

老神父 J 將懷錶湊近耳邊,仔細聽了一陣,神情一改原先和藹可親的模樣,變得肅穆而專注,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嚴油然而生,引人屏息。

我望著老神父 J 看了許久,始終不敢說話,時間彷彿凝結,徒留 SEOKOSHA懷錶發出的『滴答滴答 … … 』可以略作指引。

── 問題不大,只是需要重新洗油上鍊,來,跟我上來吧。

身懷高術之人,總有一種懾人神魂的獨特能力,彷彿能口吐『真言』,不消多說一句話,單憑周身散發的幽微意念,就能讓人無意識聽從他們的指令。

對於我這類深陷迷惘的人,尤其明顯。

聽聞此言,在大腦還未能認知到話語意思前,身體就先動了起來,似一個謙遜恭順的學徒,手腳利索地將桌面收拾乾淨,接著將兩只小杯沖洗乾淨,扔進垃圾桶,然後一把捧起帳本和信封,躬身尾隨在老神父 J 身後,隨他上樓。

連背包都是提在手上的。

跟在 J 的身後,我上到了教堂三樓,那是在二樓大禮堂上方的一處樓中樓空間,根據 J 的說法,這是給教堂神職人員的辦公空間,也同時是給同工們,在進行每周崇拜活動時,稍作休憩使用的房間。

不大不小的辦公室,看得出來原先應是用於存放雜物的儲物間,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小教堂,正式受到教廷派遣的職工,不過三五人,還時常輪調,所以一直沒有完善這一方面的規劃。

絕大多數的奉獻和來自上層的資金,大多用在了慈善活動上,比如每年基督節日,救濟窮困人家的物資,或是設立獎助學金,提供給教會內的青年學子們使用。

J 領著我,來到了一處存放聖誕節道具的儲物間,在搬開一連串紅紅綠綠的佳節物件後,是一扇建在樓梯下的隔間矮門,需要彎著腰才能走進去。

── 這就是『維修室』,有些簡陋,請別介意。

原來,這一座小教堂,其實已經坐落在這個地方近七十年之久,出於非重點教區的緣故,來自教廷委派的職工不斷輪調,缺乏長遠性策畫,建堂初期,這座小教堂始終不成氣候,宣教事業也停滯不前。

直到 J 的到來,才略有起色。

J 是在二十歲左右,剛從神學院畢業之時,接受教廷派遣,來到遠東地區宣教,初期在日本活動,幾年後又去了印度,接著在中國待了幾年,而後輾轉來到此地,感受到『呼召』,便就此定居了下來。

J 的祖籍,在瑞士西部的納沙泰爾州,出生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家庭,祖上六代都是追隨上帝的門徒,在他的家族裡,除了這樣一份善美的信仰之外,便是他們幾代人賴以維生的手藝 ──

── 古鐘錶修繕技藝。

納沙泰爾州,是瑞士五大製錶州的其中之一,許多震古鑠今的鐘錶家族,便發祥於此, J 所出身的家族,便是這些傳奇世族之一,只是自幼生長在天主信仰圍繞的環境下, 讓 J 最終決定,將一生奉獻給上帝,做一名忠實的奴僕。

但是,成為一名修士,本質上,並不妨礙他繼承家族手藝。

── 我父親在我年幼時,便帶著我做錶,當時我只有一米左右高,是他手把手領著我,從一把小木槌,到一把黃銅鑷子,最後是一顆時鐘 ... ...

J 一邊搬弄著矮門附近的掃具,尋索著已經有些忘記藏哪了的鑰匙,一邊則向我娓娓道來他的身世背景,如此一幅情境,著實令我出神,好似在那一扇矮門後方,便通往他口中的納沙泰爾州,那是一個傳說裡的秘境 ... ...

正當我出神發夢時, J 便找到了鑰匙,但聞他呵呵一笑,俯身吹了吹鑰匙孔上的灰塵,然後將手上鑰匙插入一旋,便開了那扇矮門。

登時,一陣有些嗆鼻的霉味傳來,我擺了擺手,試圖驅散霉味, J 則苦笑了一陣,自嘲道:

── 老了,很久沒用過這些『老伙計』了,來吧,好生整理下!

J 領我進了他的維修室,那裡的桌椅擺設跟總總琳瑯滿目的鐘錶工具,同爺爺店裡的差不多,只有部分車床和加工設備,看起來更為古老,也更多手工雕刻的裝飾,甚至可說是一種藝術品也不為過,就像那些有著上百年歷史的雕花裁縫機一樣。

但唯一不同之處,則是那裡積滿了厚厚一層灰,足足有兩三毫米厚,不知道究竟多少年沒有使用過了,這令我感到有些擔憂。

或許是觀察到了我的憂慮, J 笑了笑,領我去了工作桌,從桌面上挑出了一綑鹿皮小包,解開了紐帶,便見其中裝滿了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形狀各異的鐘錶工具。

他指點道:

── 老東西有一個好處,就是『耐用』,生銹了,保養便是,磨去了銹斑,抹上了保養油,調校好精度,便又能幹活兒。

── 學做這一門手藝,第一步,就是養一扎『耐心』,天大的事,也需要時間完成,需要時間走好這條路,想縮短這個時間,只有一個方法。

── 那就是,踏踏實實地走,不抄捷徑,不看別人,只跟自己比拚 ... ...

這一席話,好似一枚定心丸,將我原先焦躁不安的心,沉澱了下來,我將背包放下,將帳本和信封一併收回,接著拿起抹布和掃具,連同 J 一起,將維修室裡裡外外清掃了一遍。

大約兩個小時後,原本覆滿了厚厚灰塵的維修室,煥然一新,除了那些仍銹跡斑斑的鐘錶工具,還需要一段時間的仔細維護。

J 將那一綑鹿皮工具包攤開在桌上,告訴了我,這是一套基本工具,要做好那一塊 SEIKOSHA 懷錶,這些便大概足夠了,其他的一些工具,有需要的時候再翻出來,此刻不急。

於是,我便在 J 的指示下,從那一綑鹿皮小包的工具開始,進行保養,這是作為一名鐘錶師的學徒,最基礎的入門工,也是往後職業生涯裡,必須日精夜磨的基本工,評價一個維修師的功力,往往會觀察這個師父的工具。

在和 J 一同保養這些工具時, J 繼續說起他的過去 ... ...

J 是一名身懷古鐘錶修繕技藝的傳教士,在修讀神學院之時,便同時以這份手藝兼差,一方面維持生計,賺取學費,另一方面則維持雙手靈巧度,避免失了手藝。

當初, J 在決心成為一名上帝的僕人時,曾鬧過一段家庭革命,因為,在他的家族裡,對於投身信仰的觀念,素來是在退休後,才成為一名傳道人,而不是在年輕時就投入其中。

畢竟,他們是一個有著百年製錶歷史的古老家族,在傳統觀念裡,一門手藝只允許流傳在一個家族內,不會輕易外傳。

因此,如若 J 打算過早地投入神的懷抱,按照戒例,便不可能娶親生子,不可能有後,更不可能將手藝傳給下一代。

對此, J 不置可否,一方面覺得『一門手藝只流傳在一個家族內』是一個何其迂腐的傳統,另一方面,則認為家族的『這一門手藝』,同樣是來自上帝的恩典,作為一個世代追隨天主的家族,更應該將這份恩典廣傳於世。

── 天主的博愛,不應受限於人心的小愛,這一切本就是從祂而來 ... ...

抱持著這樣一種寬容心境, J 毅然決然地離家遠行,來到外地求學,多年來從未歸鄉,他想要透過自己的『證道』,來讓他的家人們,知曉他的堅持,究竟所為何物?

許多年後, J 如願成為了一名按立受洗的傳教士,也接受教廷委派,赴遠東宣教,先後在日本、印度、中國待了若干年,雖然累積了豐富的宣教經歷,心中卻對於傳揚這份信仰的使命,感到益加迷茫。

那時的 J ,雖然如願行走在理想的道路上,但是內心的匱乏,還有與家人之間的矛盾,始終令他感到痛苦,他不能理解,為何此刻的他,已然沉浸在天主的愛當中,卻不能感受到祂的臨在?

那些無法理解他抉擇的家人們,神又為何不在他們的身上作工?使他們能夠理解我的決定,從而化解彼此的衝突和冷漠?

J 說到此處,隱約觸動了我,那是一種潛伏在心底,深邃而深刻,隱隱作痛的焦慮,多年未歸,衝突和冷漠,不被理解的抉擇 ... ...

── ... ... 他是一名手藝人,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你不是,你不配得這些寬恕 ... ...

一個隱晦的聲音,在腦海深處低聲自語,彷彿將一切可能的救贖驅逐出去,否定所有可能性。

維持這種封閉狀態,已然成為了我的一種多年慣性,任何想要突破這種慣性的思維,都會立即被拽回原地,我很想沖破這個框架,卻始終無能為力。

卻當這個低聲自語的聲音,碎嘴到一半時,原本因著 J 的話語,安定下來的心境,便有了一瞬傾斜。

只此一瞬傾斜,手底下一個閃神,便將打磨到一半的螺絲刀岔出,脫離了打磨用的油石,徑直刺傷我的左手食指,劃開一道口子,滲出血來。

見我受傷, J 驚呼了一聲,連忙撒下手邊的活兒,從桌子底下搬出了一個急救醫藥箱,拆封了幾個酒精棉片,還有一枚創可貼,接著手腳俐落地開始清創、包紮。

那速度之快,我連覺察痛楚的時間都趕不上。

包紮好傷口後, J 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 別看這種小傷,有些師父,就是這樣刺傷了肌腱,幹不了活兒呢。

我苦笑一陣,確實,雖然被區區一把細細長長的螺絲刀刺傷,只是一種很小的創傷,但要是傷到了肌腱,恐怕就要失去雙手的穩定度了。

── 知道了 ... ... 師父,以後不會再犯了。

那一聲『師父』,我喊得非常囁嚅,甚至還有些臉紅,深怕 J 不應我,畢竟我這樣區區一個無名小輩,要求師於一位手藝精深的『內行師』,心裡還真沒底。

聽到那一聲『師父』, J 先是一愣,然後豪情一笑,再次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將手上那一枚剛打磨好的鑷子,塞到我手上,接著說:

── 老家的規矩,師父收徒弟,要賜下一枚工具,一枚工具一個人,這一把鑷子,就是我們的師徒之禮,往後的路,都要照著這把鑷子的方寸來行。

我接過了那把鑷子,仔細端詳,那是一枚打磨到近乎完美的鑷子,從握柄處向末端延伸,是近乎對稱的兩個肘行折角,符合手掌闔上的人體工學,十分趁手,從指尖折抝點,向外開展的四個倒角斜面,則呈現四個姿態優美的銳角三角形,收斂在鑷嘴尖端,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罌粟花。

將鑷子打直,併攏兩鑷尖端,筆直望去鑷嘴,則見一個毫無縫隙的矩形,呈現出2:1的完美比例,能夠輕易而精準地夾取任何形狀的零件,還有那些薄如蟬翼的紅寶石避震器 ... ...

── ... ... 相比之下,我打磨的螺絲刀,根本像回收場裡的廢棄物。

看著師父 J 的鑷子,再看看自己打磨的螺絲刀,頓覺羞愧難當,捫心自問,即便放到了兒時,同爺爺求學的時候,所打磨出最好的一把鑷子,也決計達不到這樣的水平,這是超越機械加工的人為手藝。

── ... ... 往後的路,都要照著這把鑷子的方寸來行!

我在心中,默默下了這個決定。

那一日,我同 J 保養好了鹿皮小包裡的所有工具,計一組 23 件裝的螺絲刀,若干枚尺寸不一的黃銅鑷子,一把錶後蓋小刀,還有一些形狀各異的手造工具。

光是修整好基礎工具,便花去了大半時間,這一切完成後,也已到了傍晚時分,身心狀態俱已疲憊,若在這種情況下做錶,指不定弄壞東西。

於是,在 J 的吩咐下,我將東西收拾好,先回了賓館,明日同一時間過來,他將教曉我基本的鐘錶機械理論,還有一些維修常識和經驗。

當然,還需要測試雙手的先天穩定度,用以決定如何指導我的手藝,除此之外,如果時間上允許的話,才會進行實操。

── 一塊錶,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做這一門手藝的師父,要待人以誠。

── J 如是說。

回到賓館,我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後掏出手機,看了看行事曆,考慮取消後天的工作面試,還有延長賓館的住宿日期,但又怕身上盤纏不夠。

我畢業了,不能再頂著學生的身份打混,連買張車票都沒了優惠,雖說鄉下地方的旅店便宜,但時間一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得想個辦法。

那一枚 SEIKOSHA 懷錶,我已留在了天主堂,只將帳本帶了回來,此際,我忽然靈機一動,翻開了帳本,仔細檢閱裡面的委託紀錄 … …

果不其然,每一枚物件後方,除了委託人信息以外,還有是次委託的報價金額,這些都是還未收取費用的物件。

也就是說,如果能成功修復這些物件,並歸還給它們的主人,就能收取費用,做為這段時間應急的收入了。

思量一定,我便發了一封訊息,取消後天的面試邀約,然後撥通門房電話,先延長一週日期,付了租金後,這才起身盥洗。

這一次,捉著毛巾,擦乾了臉上混著肥皂泡沫的水花,抬首,望向那一方霧氣升騰的鏡子裡,我的模樣 … …

… … 好像,開始熟悉那麼一點點了。

NEXT CHAPTER:

--

--

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