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三)鐘錶店

陶子張
Nov 2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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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chmaker (Source:apprenticeshipguide.co.uk)

爺爺的鐘錶店,坐落在老家西面的一個舊市場,那裡是百無聊賴的鄉下地方裡,除卻定期舉辦祭祀活動的宮廟外,少數熱鬧的去處。

西面舊市場,簡稱『西市場』,進駐市場的商家,無非是當鋪銀樓、洋服訂製、布料批發 … … 諸如此類的店鋪。

爺爺的鐘錶店,左右兩造,便與一間洋服店、一間銀樓比鄰而居,經營了數十年的老行當,早已同銀樓裡的老掌櫃、洋服店裡的老裁縫,成了不帶血緣的親人。

── K 仔,則是我的小名,也是市場裡的長輩們,喊我的名字。

── … … K 仔?是你嗎?

當我拖著行李箱,穿過重重斑駁的水泥牆瓦,來到爺爺的鐘錶店時,隔壁洋服店的老裁縫,喊了我的小名,那是一個,我許久未曾被呼喚的名字了。

── 陳叔,是我,K,我回來了。

── 真的是你呀,長這麼大了,叔還差點認不出來啦!過來、過來 … …

陳叔是隔壁洋服店老闆,他家祖上三代都是老裁縫,做得是洋服訂製,對他的印象,總是一身棗紅色針織衫,內搭一件素雅的白色棉質襯衫,領口些許泛黃,透著一種古舊氣質,下身著一條深棕色燈芯絨長褲,脖子上則繞著一條大黃色捲尺,方便隨時丈量布料。

陳叔的教育水平不高,只念到高中畢業,就回家幫忙了,雖然沒受過高等教育,但溫文爾雅的氣質,更勝那些大城市裡碌碌無為的大學生們,對於這位長輩的印象,是一名和藹可親的紳士。

當年我師從爺爺學手藝,乃至於同父母失和,最後負氣離家,前往外地求學的事情,陳叔是知道的,當時父親的一通咆哮,可說驚動了整個西市場,市場裡的街坊鄰居們,為此議論了數月之久。

事隔多年,爺爺因病去世,陳叔見著了久未歸鄉的我,來到了鐘錶店,不必多說,自然明白是要來收拾爺爺的遺物。

── 來,喝茶,這塊茶餅我存了好久,一直捨不得喝,今天搗碎了喝!

陳叔將我招呼進洋服店裡,搗碎了一張他收藏多年的普洱茶餅,兌著一把同樣珍藏的紫砂壺,沖成一壺香氣四逸的茶湯,分別注入兩只小杯,邀我與他共飲。

陳叔和爺爺相熟,也是因為這一口,他和爺爺都是生活簡樸的老人,唯一的共同愛好,就是飲茶,當年鐘錶生意剛冷淡下來,爺爺落得清閑時,在我放學回店裡前,為消遣時間,最常在陳叔的店裡泡著,蹭茶喝,偶爾玩一玩撲克牌,消解寂寞。

我舉起小杯,啜飲一口茶湯,我平時不喝茶的,也不懂如何品嘗,只覺得這茶湯的味道沁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渾厚香氣,斟酌許久,尷尬說道──

── … … 好喝,好喝!

聽聞此話,陳叔笑笑不語,他自然明白我的難處,也並不深究,只概略說了說這些年的事情,像是西市場誰家的老店,換子女接班了;哪家店的老長輩何時去世了;那些店經營不善,十有八九要收掉了;哪一戶人家的子女事業發達了,要把老人接去國外長住,享清福了 … …

終究是鄉下地方,幾年間,無非就是些走馬燈似的人生百景,沒有什麼特別炫目奪人之處,卻因此令人感到溫馨。

直到陳叔話鋒一轉,落在了自家店裡。

── K 仔呀,叔這間店,也差不多要收了,一直沒收,是答應了你爺爺。

聽到這番話,我先是一愣,陳叔家的洋服店,三代經營,也差不多有近百年歷史了,這幾年雖說快版洋服氾濫,訂製西服的需求量大減,自然不如以往那般生意興旺,但也不至於慘澹到需要打烊收攤吧?另外,答應了爺爺又是怎麼一回事?

── … … 陳叔?

人生裡總有些事情,尤其是那些存在於歡快記憶裡的事情,以及構成這些事情基礎的人、事、物,就像一顆一顆被仔細封裝了的糖果,在人生裡某些分外苦澀的時刻,我們需要這些糖果,緩解那些令人牙關發疼的苦澀。

在鐘錶店裡的這段記憶,同爺爺在工作桌前的時光,還有在裁縫店裡閑散無事的平淡日子,就是我的糖果,許多年來,這些被拆分了的糖果,一直是我尚未化身為一吊『鐘擺』的重要原因。

可是,原來糖果是會變質的,就在沒有任何徵兆,從未發現的時候。

陳叔見我神情困惑,輕嘆一氣,說起了收店的緣由:

原來,這幾年陳叔的子女,去了海外發展,做得是半導體相關的職業,雖非大富大貴,但也有了不錯的成績。

早在三年前,陳叔的子女便有心,要將年邁的老父親接到海外享福,只是陳叔一直不應允,老說答應了人家什麼事情,現在聽來,應該就是爺爺了。

陳叔的妻子過世得早,妻子離世後,他便一直孤身一人,也幾乎是他一人養大了一眾子女,如今都已成家立業,他很是欣慰。

子女離巢後,陳叔便獨自一人守著洋服店,店旁的爺爺,可說他是寂寥生活裡的玩伴,是他中老年時候,極為重要的社交連結。

如今,爺爺也走了,陳叔又回到了一個人的時光,大半輩子生活在這一方小小市場裡,連國內線飛機都不曾搭過,同子女又相隔重洋。

是時候了,在餘下的日子裡,出去走走,看看那些不曾見過的世面了 … …

說話間,陳叔努了努嘴,示意望向一旁的鐘錶店,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 前幾天,你爸爸才來過,說要把店盤出去,已經找人來看房了。

在陳叔的進一步說明下,我才曉得,其實爺爺那間店,早在十年前就開始虧損,而且是大額度虧損,在接件量直線下滑的情況下,一個月的成本開支,可以高達上萬元,那個年月裡的上萬元,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鐘錶維修是一門奢侈活,從普通設備到耗材用品,在在都是尋常生意難以想像的成本,如果沒有數量穩定的收件,相當於一桿脆弱不平衡的天秤,隨時都會傾斜到負債的區間。

── 你爺爺是個匠人,硬氣,老嚷著『客人的東西還沒拿,我還不能走!』

憑著一口硬氣,頂著每月上萬元的虧損,爺爺的鐘錶店,從原本淘金的手藝行,一下成了填不滿的無底錢坑,更甚者,因為不忍見爺爺如此艱困,所以當時甫踏入社會,尚未立足的父母親,一直提供經濟援助。

可是,錢坑無底,哪裡有填完的一日,只曉得做一門手藝活,不知社會險惡的爺爺,甚至為了急用錢,去借了高利貸,讓本就負債的雪球愈滾愈大,父母親就是在那個時候,因為實在抝不過爺爺的牛脾氣,又顧慮到我的成長環境,只得斷絕關係。

陳淑軋了口茶,眼光一垂,抿了幾下乾癟的嘴唇,好似有什麼話,不知該說不該說,踟躕了許久,才接著說:

── K 仔,其實 ... ... 你爺爺那間店,我幾年前就盤下了。

原來,爺爺的鐘錶店,早在幾年前就已面臨倒閉的窘況,當時我已隨父母親遷往他處,不再同爺爺往來。

面臨倒閉的窘況,是因為許多基本費用早已無力承擔,爺爺又是個硬氣人,不願與那些坑矇拐騙的鐘錶師父們同流合汙,把顧客送修的鐘錶做毛病,做故障,然後用話術拐騙,打劫一筆可觀的維修費用。

一條路愈走愈窄,直到漸漸逼入了死胡同,同爺爺是至交的陳叔,自然都看在眼裡,遂趁著一日閑談時,提出了盤下鐘錶店的想法,雖然洋服店賺得不多,但陳叔的子女在海外發展得不錯,每月匯來的孝親費十分可觀。

陳叔自道,他一個老人家生活單純,身體也還算硬朗,洋服店的基本開支不高,平素裡也就和老朋友喝喝茶,所以這幾年也算攢下了些養老費,一時半會還用不上,不如就多盤下棟房產,也當作自個投資。

還是陳叔高明,一來二去的幾番話,既保全了爺爺的臉面,也給自個一處台階下,更不會讓人覺得有錢了就拿翹。

便在那樣的因緣際會下,爺爺將鐘錶店的產權盤給了陳叔,兩人簽了一份正式合同,還押了指紋,並請隔壁銀樓的老掌櫃做了見證人。

只是,陳叔本人一直沒有去公家機關辦理過戶,名義上來說,鐘錶店仍屬於爺爺所有,依照財產繼承,會由父親繼承這棟房產,但若陳叔拿出了這份合同,並成功證明合同內容屬實,則合約生效,鐘錶店屬於陳叔所有。

── K 仔,叔不是要貪圖你家房產,是想拉你爺爺一把,你能明白嗎?

聽到此處,我早已約略鼻酸,爺爺作為一名手藝人,晚年落魄,能交上陳叔這樣一位情義相挺的至交,也算值得了。

── ... ... 陳叔,謝謝你,爺爺能有你這樣一位好友,祂很幸運。

陳叔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說,接著起身走向帳台,彎下身子,從帳台底下搬出了一個十分沉重的破舊木箱,還有一本同樣破舊的帳本。

── K 仔,你爺爺過世前,請託我,要把這一箱子東西和帳本,交給你。

── ... ... 然後,有一封信,是祂請我代書,要寫給你的,很重要。

說話間,陳叔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封信牋,轉交給我。

我接過信箋,小心翼翼拆開封口,掏出信紙,紙上字跡清俊,字形典雅,一如陳叔本人的氣質,紙上內容寫道:

親愛的 K :

K 仔呀,當你收到這封信時,表示爺爺已經走了,這些年,爺爺做了很多荒唐事,造成你們的麻煩,讓你們受苦了,很抱歉。

但是,客人的東西還在,我還不能走,有一天你會明白,這種堅持,是出於某些一定要堅持下去的原因,沒有了這些東西,一個人,不能算是一個人。

如果一個人,不能算是一個人,就不能活得像個人樣,不能頂天立地,不能踏踏實實地做人,那是一個人的根本,也是一個人能抬頭挺胸的原因。

只是現在,我也等不了了。

箱子裡,是那些客人的東西,如果現在的你,已經成為了一個踏踏實實、頂天立地、抬頭挺胸的人,請幫爺爺交還給他們,不必多做任何一點事情。

可是如果,你仍處在迷惘、迷茫、迷失的階段,這一箱子東西,還有它們的主人,一定可以給予一些指引,K,去尋索他們吧,你會有所收穫的。

再一次就好,聽爺爺的話。

爺爺 上

原本只是約略鼻酸的我,在閱讀到信件末尾時,早已紅了眼圈,不能自己地流下眼淚,其實爺爺一直把我放在心裡,許多年來,我一直是他的小徒弟,這一種牽掛與連結,一直沒有改變過。

便在這些長年壓抑的情緒,一夕奔放之間,原本對老家刻意疏遠的印象,那些被刻意蓋上薄紗的記憶,一下子全都被眼淚洗刷,恢復了本來面貌。

── ... ... 陳叔,謝謝你!

陳叔見狀,只是淡淡一笑,並遞了些紙巾給我,同時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著便撥開了那一枚破舊木箱的蓋子,並將帳本塞到我手中。

隨著蓋子掀起,箱內物件,返照日光燈,發出一束燦爛刺眼的斑斕金光 ... ...

Vintage Watches (Source: fanellireview.wordpress.com)

那一箱子鐘錶,是那些『還沒來的客人』的東西,依據帳本紀錄,有些物件已經存放在店裡超過三十年,一直未有人來領取。

──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沒有人領取的東西,真的還會來拿嗎?

仔細翻閱帳本,裡面不乏知名瑞士品牌的鐘錶物件,還有數以百計的委託人姓名,這一箱子東西雖然老舊,但估算起來,價值也著實驚人。

對於這一箱子物件,還有它們的實際價值,以及爺爺為何拚死也要堅持下去的決心,讓我益發困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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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