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二)爺爺

陶子張
Nov 2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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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n of Bracelet Pilot (Source: Teddy on Flickr)

訂了回鄉的車票,在一列乘客擁擠的火車上疾行,倚靠窗沿,觀察那些一抹一抹飛掠的景色,好似油畫裡被小鏟子輾平的顏料,拖拉出一條一條扭曲醜陋的色塊。

答應回家,幫忙整理爺爺身後留下的鐘錶店,其實就是個藉口,真實目的,是出於一種久別重逢的探尋,或許是出於一種愧疚,一種尷尬,一種憎恨,一種無奈,一種無能為力。

多年來,我始終不願面對,那些困擾了自己許久的矛盾與憤怒,來自一連串瑣碎片刻,造就了不知該如何言說的詭異現狀。

── 真正造成,我與他們形同陌路的原因 … …

大約 10 歲那年,父母職涯處於起步的階段,為了專心打穩基礎,有幾年時間,我寄宿在爺爺那裡,受祂照顧,印象裡,祂也是個寡言少語的人,總是佝僂著身子,窩在一張約略偏高的工作桌前,專心致志地鑽研著什麼東西。

── 那一種心無旁鶩的姿態,極其深遠地影響了我『思考』的態度。

爺爺的職業,是一名鐘錶師父,就是那種戴著一方寸鏡,捉著一把鑷子,在一盞鎢絲燈下,調校一籮筐子機械零件,追求一毫一釐計算的精細度,洗油上鍊,拋磨翻新,打理出一件一件亮麗如新的鐘錶,如此細膩的一門行當,如此一位同生活打交道的手藝人。

古早年月裡,人們普遍依賴鐘錶來判斷時間,『時間』這個抽象概念,就因此承載在一顆掛鐘、一枚鬧鐘、一塊表 … … 這些造價不菲,兼具實用價值的機械裝置裡。

造價不菲,實用價值,使得機械鐘錶成為了一種奢侈的民生物資,很貴,但真的必要,也因此讓『時間』變得有價,而且所費不貲。

爺爺的鐘錶店,是老家一帶,惟一一間提供鐘錶保修服務的店鋪,據說城裡那些家財萬貫的富豪們,無不爭相捧著價值連城的鐘錶,千方百計地委託祂老人家過手,鄉里一帶,爺爺是一位頗受敬重的手藝人。

── 並且,祂老人家就是憑這一門手藝,撐起一個家,養活子女。

直到若干年前,日本人商業化了一種『吃電池的』電子錶,背景技術,是透過對『石英材料』通電,使材料內部的晶體結構發生穩定的高頻率振盪,配合電路板輸出,將電子訊號顯示為時間。

石英機芯的走時精準,造價成本低廉,遠低於傳統機械機芯,完全打中了東方人在民生物件上的價值痛點,深遠地影響了世界鐘錶產業情況,也間接影響了產業末端的維修業務。

── 還是日本人厲害,搞了這一招,擺了那些瑞士人一道!

── 爺爺是這樣說的,帶著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

走時精確的石英機芯,製造成本大幅降低,自然重挫傳統製錶業,依據爺爺的說法,當時瑞士原有數以百計的鐘錶品牌,在電子機芯的衝擊下,簡直可說是兵敗如山倒,短短半年時間,幾近灰飛煙滅。

我仍然記得,平素裡眉首緊蹙、滿面愁容的爺爺,在談及鐘錶話題時,那種顧盼自如的灑脫,那種咧嘴大笑的豪情,那種萬夫莫敵的氣勢,好比說書樓裡的先生,正假托英雄豪傑之名,搖著羽扇,說著草船借箭的段子。

許多許多年後,每當在公園裡看見老人們下象棋,手底下橫馬跳卒,車攻炮轟,相互攻伐的模樣,總會令我想起爺爺,那是一種純然無瑕的自信,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真摯,是一種不帶世俗混濁的可愛。

── 是一種我曾經也想擁有的特質,一種對自我存在的認可的自信。

然而,商用化石英機芯的出現,從中上游端引發的產業衝擊,最終也臨到了產業末端的鐘錶師父們身上,使得以往堪稱『淘金』的鐘錶維修行當,也逐漸走向下坡,成為一門夕陽產業。

或許是生意冷淡了,爺爺不得不清閑下來,開始思考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爺爺的學經歷背景不高,只有國小畢業,事實上,父親曾告訴過我,祂老人家只讀到四年級就失了學,因為家裡窮,需要回家幫忙幹農活,爺爺的識字程度其實不高。

這在祂看顧我的那段時間裡,我就發現了,祂的識字水平不高,稍微複雜一些的文字和用詞都沒有能力理解,沒有學過。

然而,在祂那個年代,憑一門手藝,或許可以混跡社會,但現如今的時代正在變化,爺爺的處境十分尷尬,當時,我記得父母親曾為了爺爺的事情,焦頭爛額了許多年。

而後,在某一個平凡不起眼的日子裡,爺爺喊我去了祂的工作桌 ── 那是一直以來,只允許我遠遠觀看,不得越雷池半步的神聖祭台。

那一日起,在我的日常課業之餘,祂開始教我一些手工藝活,從基本材料的認識,到材質軟硬度的排序;從一把小小的木槌,到一把長長的銼刀;從一塊甫遭劈開的原木,到做成一枚輔助虎牙咬合的擋塊 … …

那是我少數真切地感受到『快樂』的日子,也是除卻無限逼近死亡的總總企圖之外,極少數真切地意會到『我』這個存在的殊勝時刻。

── 但是,這一切都被毀了,被剝奪了,被毫無懸念地劫掠了。

正當我師從爺爺的手藝活,成為祂老人家的小徒弟,一心一意地求學時,在社會上終於站穩腳步的父母親,終於攢夠了一定積蓄,購置了一戶不大不小的公寓房,就在城裡和老家之間的郊區地段。

不上不下的郊區地段,不上不下的薪資收入,不上不下的社經地位,不知道為什麼,卻讓他們產生了極其武斷霸道的人生偏執,在準備將我接回新家,正式踏入獨立富足的小康生活,成為一個正經『家庭』之時,父母意外發現了我和爺爺之間的師徒關係。

我始終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知道爺爺做錯了什麼,那一日,父母大發雷霆,對著年邁的爺爺一通咆哮,絕大多數的爭執內容,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將爺爺十分珍重的工具箱,整箱摔在了地上,還用腳跟狠狠踩爛,我很心痛。

那裡面,還有七根,整整七根,我花了許久時間,許多功夫,許多心力,才終於打磨好的錶帶沖子,就這樣被踩到扭曲變形了。

那一日過後,記憶就好似在雨季時節裡,被水氣潤濕了的黑板,黑板上原本清晰可辨的粉筆字,以及粉筆字裡蘊含的信息,就這樣消融在那些不堪負荷的水珠裡,隨著重力向下拖曳,成為一幅不知所云的尷尬畫面。

自此以後,父母便不再同爺爺往來,好似深怕惹上什麼無賴麻煩一般,任憑當時年幼的我如何哭求,也不願再讓我去到爺爺的店裡,更不願我再接觸那些曾讓我感到真切快樂的手工藝活。

── … … 關於『我』的失喪,就是在那個時候吧?

此後,我鮮少再對任何事物懷抱熱忱,對於是次『被剝奪的』經驗,也成了埋在心頭的一根玻璃碎屑,沒能挑出來,逐漸被癒合了的血肉包覆住,不斷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戳刺著內部組織,隱隱發炎。

── 思考,心無旁鶩地思考,一心一意地重塑,一個完整而真實的『我』。

就此,思考,覺察自我,成為了試圖緩解焦躁的消炎藥,也大概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大學聯考後,我毅然決然地填寫了『哲學系』作為我的第一志願,期望將生命裡最精華的時段,吞下大量的消炎藥,或許這樣就能好了吧?

想不到這個年少輕狂的決定,竟會臨在畢業之際吃足苦頭,也讓我成為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並不後悔,但是很懊惱,而且益發焦躁了。

── 直到那一封簡訊到來,直到聽聞爺爺的過世。

有時,我發現來自某些記憶片段裡,正向的情感積累,會成為一種內在『勢能』,可以在往後某些時刻,成為一俱惟有自己才能穿戴的護甲,去抵抗那些外來的惡意和進犯,正常時候,這一俱護甲會隨著時間淬鍊,益加堅韌。

然而,我的內在『勢能』,那些本應治癒我往後餘生的記憶,那一俱本該愈發堅韌的護甲,卻在當時與父母的一次次爭執中,逐漸消磨殆盡,就好像那些本該保護自己、愛護自己、疼惜自己,有著血與肉連結的親人,卻反向而行,親手拆毀了這一切難能可貴的緣分。

被親手拔除了行走的力氣,然後大言不慚地指著你的鼻子,指責你的軟弱與無知,還有早已落後『人生進度』的不知羞恥。

── 我沒有你這種廢物兒子!

── 父親如是說。

Watchmaker (Source: iStock.com)

正當記憶回溯的片段,回放到父親醜陋猙獰的面孔,口吐汙穢言語之時,火車已然到站,窗外透入一股澀澀的青草香氣,不慍不火,卻有些陌生。

拎著行李出站,只準備了三日的盥洗衣物,打算收拾好爺爺的遺物後,就回老地方去,還有一份行政職的工作等著面試。

車站外,原本有一班可以直達爺爺店裡的公車,但是上個月已變更站點,迫於無奈,只得跟站外排班的出租車司機打交道,討價還價,才總算啟程。

我不打算回老家,此行只去爺爺的店裡,沒能見他最後一面,只求能過手祂留下的東西,我很想念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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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