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五)內行師

陶子張
13 min readNov 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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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chmaking Bench (Source: iStock.com)

一如其他傳統手藝行,鐘錶師這一門手藝,也有獨特的行業文化,從小師仔到老師父,對應手藝高低,有相應稱號,方便同行識別等第。

── 其中,最為神秘的角色,莫過於『內行師』。

所謂的『內行師』一詞,按字面意思上解讀,就是『懂行的老師父』,相較於一般維修師,內行師更善於修繕複雜功能物件,手藝也更加精湛。

大多數的內行師,大多是知名鐘錶品牌退役的維修師,或是赴瑞士完成七年制鐘錶師教程的個人維修師,其知識經驗豐富,非尋常師父可以比擬。

這些內行師所經手的物件,非同小可,多是那些傳說中,價值百萬、千萬、甚至上億的稀世鐘錶 ... ...

那一夜,我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幾乎沒法入睡,對於那一箱子物件,帳本裡的委託人名冊,還有末頁記下『內行師 J』的資訊,在在令我對這個古老而神祕的行業,產生一窺究竟的好奇心。

一窺究竟的好奇心,還有呼應這份好奇心的『思考』衝動,以及幼年時一次又一次目睹爺爺心無旁鶩工作的模樣,在在塑造了我的思維慣性,那是一種想不明白,便睡不著的頑固,在這樣一份神經質的內在驅使下,我最終還是掀開了被子,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床鋪。

離開了床鋪,披上一件薄外套,打開行李箱,翻出筆記本電腦,以及一本我用於記錄瑣碎事物的小冊子,併幾隻不同顏色的墨水筆,接著旋開桌子上的一盞小檯燈,對著窗外一片透進屋裡,淡藍色的月光,開始了我的研究。

初步探索此一課題時,可謂吃足了苦頭,現存互聯網上,關於『鐘錶』的相關資訊破碎,多以不同語言寫成,主要分為法語、英語、德語三宗,具參考價值的中文資料較少,並且在部分較高知名度的內容雜誌中,更充斥著許多不明所以的資訊,好像人們買錶、戴錶、玩錶、賣錶,就只是在炫耀自有的財富,而不是那些關於『時間』的追念。

── 本來一門頗有底蘊的斯文行業,被塑造成黃天霸似的流氓模樣。

歷經了大約半小時克服門檻障礙,接著便是長達兩小時的深入調研,綜合已經有些模糊的童年記憶,還有來自爺爺曾講述過的部分口述資料,大致能理出一段較為潦草的脈絡,我將之寫入小冊子中,作為一份紀錄:

鐘錶師一職的淵源,由來已久,至今已接近五百年歷史。

世界上公認最早一枚具現代機械意義的『懷錶』,來自 1502 AD,由德國鎖匠 Peter Henlein 所發表的鼓型懷錶,另稱『小金蛋』。

小金蛋的出現,是具計時功能的微型機械,出現的最早一例,自此之後,或許是出於一種時代的科技奇點,又或者只是這樣一枚微型機械的誕生,刺激到了無數工匠內心的一處靈魂樞紐,將他們互相比拚、互相較量、互相競爭的天性引爆,由此誕生了許多早期計時機械。

然而,這一系列計時機械的發生,卻並未產生實質意義上,用以看時間的『鐘錶』,當時的鐘錶只有『一根時針』,而且經常是不準確的。

直到 1583 AD,Galileo Galilei 基於擺繩實驗,提出『等時性原理』,並建造出世上第一枚複式機械鐘,而後 1657 AD,Christiaan Huygens 針對本有的『等時性原理』提出修正,並建造出第一座『精確至秒的單擺座鐘』,才使得機械座鐘具備實用價值。

── 也就是老一輩人家裡,有時能見到的『老爺鐘』。

單擺座鐘的出現,使得人們可以建立相對完整的時間觀,而非過度依賴教堂裡並不精確的太陽尺,從而使得『時間』觀念,落實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可是,單擺座鐘的出現,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普及了『時間觀念』,但是仍存在實用缺陷,因為單擺座鐘的體積龐大,並且依賴『重力』作為能量來源,所以『時間』便止步於一門一戶之內,無法走出門外。

不甘於此的 Christiaan Huygens,在思索多年後,終於在 1675 AD 成功建造了第一枚搭載『游絲』結構的高頻率擺輪,從此機械鐘錶得以進入『精確至秒』的殿堂,並且深遠地影響了計量科學的發展。

搭載擺輪游絲的鐘錶機械,終於使得『時間』具備可攜帶性,可以走出家門外,成為人們的日常生活用品。

最早的攜帶式機械鐘錶,莫過於『懷錶、袋錶』,也就是小小一枚帶鏈子、帶雕花錶殼、有時還帶著一把小鑰匙的鐘錶,印象裡,是紳士們放在口袋裡的配件,在古早年月裡,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此一象徵,隨著時代價值與工業技術的革新,鐘錶逐漸從人們的口袋裡,走到了手腕上,成為現代意義上的『腕錶』。

想當然耳,鐘錶機械的發展之所以能夠日趨成熟,除卻工業製造技術的更新,更多是仰賴完整的『配套產業』,比如外在的錶殼、錶帶、錶扣、鏡面 … … 等零配件生產商,或是內部的齒輪、寶石軸承、發條盒 ... ... 等機芯零件生產商,專心做好一個部件,然後供應給製錶師進行創作。

此一特性,也造就了鐘錶行業的工種多樣性,也在多年演化間,形成了一套自有的產業結構,由此形成『行業文化』。

現代鐘錶早已不是古老年月的『一個工匠獨自造一塊錶』,而是『一群工匠專精不同的零件,共能打造一塊錶』,如果從人文浪漫的角度解讀,可視為英雄主義之於共和主義的一種精神過渡。

爺爺所身處的產業環節,就是整體產業鏈末端的『售後維修』,是促成鐘錶產業得以長久存續的一個重要環節,很多人其實沒有這樣的觀念:一塊機械錶,就像一輛車,需要定期保養,進入下一個輪迴,直到下一次保養。

在良好的保養習慣下,一塊機械錶,可以使用上百年之久,一代傳一代,是傳家寶物,有些保存良好的十六、十七世紀懷錶,其機械狀態甚至優於現代工業化量產的物件。

爺爺的手藝,就是同這些老物件打交道,並且十分稀罕的是,有別於一般服務於品牌商的維修師,有相對優渥的零件資源,在遇到狀態不佳的零件時,可以直接更換為新件,不必進行搶救性維修。

絕大多數時候,爺爺所應對的東西,都是接近『孤品』的物件,要不已經停產,要不已經在多年的機械運作中,被歲月修磨成了合適它的樣子,不再符合常識裡的機械精度,必須倚靠多年經驗和超乎常人的機械直覺,才能令物件恢復本來功能。

── ... ...這是如何一份不可思議的手藝?

鑽研到後來,我幾乎不能自己地深深折服於爺爺的手藝,過去的我,從未想過爺爺這樣一位學經歷僅止於國小畢業的手藝人,居然掌握了一份如此精深的技藝。

人文與機械之間的終極交匯,泰半就濃縮在爺爺這樣的靈魂之上吧。

執筆至此,心中已對於爺爺身後的鐘錶行業,有了基本認知,更對於自己原先的謬誤,還有宛如井底之蛙的鼠目寸光,感到羞赧。

... ... 只是,對於爺爺的認知,宛如井底之蛙的鼠目寸光,這樣一份羞赧,是我過去未曾有過的體會,在時常緬懷的那一段師徒記憶中,其實所有一切,並非完美無瑕,就好似有一枚緩解生命苦澀的『糖果』,內裏的夾心,是一種可可比例較高的巧克力,很香很醇,但是偏苦。

── 所以,我幾乎不曾將之放入口中,那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逃避。

我仍記得很清楚,即使那是小小一段,被埋藏在師徒記憶裡,或者該說,是被刻意迴避、忽略的事件,是在日後化約成『爺爺只是一個國小畢業的人』此一歧視的根本源頭。

那是在剛開始學習製錶技術,打磨完基本工具後,要先製作『沖子』,所謂的『沖子』,簡單來說,就是一種金屬釘,通常使用在『金屬錶帶』長度的調節上,因為大部分的金屬錶帶,每一個小小的錶帶節之間,都由一根細細長長的金屬棍串起,作為活結。

錶帶沖子,就是打磨一根直徑較細的無頭釘子,能抵在錶帶節金屬棍的一端上,用一把小木槌,輕輕一敲,便能將金屬棍敲出,取下錶節,方便調節錶帶長度。

錶帶沖子的品質講究,事實上,無論是手工打磨、或是電機馬達輔助,要能搓磨出一根形狀完美、尺度精準的『圓柱體』,都有一定難度。

製作錶帶沖子,其實非常簡單,說穿了,就是磨練耐心,有沒有心要做好而已,具體工序,便是將一根金屬條裁切,打磨好兩端倒角,避免割傷手指,然後用一塊油石反覆搓磨,直到磨出一根完美的『圓柱體』,一般而言,純手工打磨一根沖子,大約需要 3~4 小時不等的作業時間。

沖子頂部、底座的直徑誤差,在游標尺測量下,必須在 0.01 mm 的公差範圍內,並且只能是底座略寬於頂部,不可顛倒而行。

若非如此行,則有可能在更換錶帶節的時候,導致沖子本身卡在節內,誤傷錶帶節,更甚者,則是直接斷在錶帶節內,難以取出。

製作錶帶沖子時,那是第一次,我在爺爺身上,感受到一種令人不快的『匠人氣息』。

當時,我拿著再一次裁切好的金屬條,在油石上反覆搓磨,此一工具,我已製作了兩周之久,只做出了七根尺寸合格的沖子,按照完整的一套規格,還有十八根沖子需要製作。

因此,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再一次』裁切原料,然後反覆搓磨。

有一日,爺爺外出找陳叔喝茶去,留我一人在店裡磨沖子,磨得累了,我便稍稍歇息一會,在爺爺的工作間裡四處晃蕩,看看那些奇形怪狀的工具,其中,我發現了一架神奇的設備:一部電機馬達。

電機馬達的兩端,分別放上了砂輪和羊毛輪,還有一條打磨用的青土,我曾見過爺爺使用此一設備做錶殼拋光,使用方式,便是將設備接電,然後調整到合適的轉速,接著將打磨用的青土,約略沾在砂輪上,才能打磨出平整光滑的表面。

爾後,便將目標材料逆向貼近砂輪,憑著手感挪移,將材料表面打磨至光滑平整,反覆而行。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將手裡的金屬條,側向貼近砂輪,然後輕輕轉動,便能將沖子的基本形狀削切出,接著只消在油石上約略整理,便能製作出第一根尺寸合格的沖子了。

想到此節,我便感到興奮,偷偷將電機馬達接電,然後憑著感覺,將轉速調整到非常高速,當時的我認為,轉速越高,削切的力道越大,也越能保持尺度精準。

聽著砂輪嗡嗡轉動的聲響,我感到有些害怕,捉起了長條狀青土的一端,好似在戳什麼東西一般,輕輕戳向砂輪,砂輪的轉動力道極大,手裡的青土剛一碰上,便被切線速度彈開。

但砂輪表面還是吃上了一點青土,划出一條細細長長的青色塊。

我將手裡的金屬條,貼近砂輪,然後按照原本預期的工序,接連打磨了二三十根粗胚,一面專注於拋摩,一面則小心爺爺是否歸來,他還不允許我使用插電設備。

就在二三十根粗胚打磨完成,我正要關閉電源,回工作間用油石打磨之時,便聽見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後便是爺爺推門而入,

── 你在做什麼?

我知道爺爺還不允許使用插電設備,出於一種罪惡感,還有爺爺話語中的壓迫感,我支吾了許久,始終無法組織出完整的字句,手裡更不斷磨蹭著沖子組,試圖用金屬摩擦的不適,緩解焦慮。

爺爺的神情嚴厲,等了我一會,不見我說話,便大踏步上前,然後 ──

── 啪!

一巴掌打在我臉上,那一巴掌打下之後,我便開始不能自制地哭了,無法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憑什麼爺爺要動手打人,不由分說地動手打人,難道我不是祂的孫子、祂的徒弟嗎?

由於失控哭泣的緣故,爺爺當時說的話,我半分也聽不進去,大抵便是一些設備危險、為什麼祂不允許、我還不聽話之類云云,直到有一句,祂用一張十足鄙夷、令人不悅的臉孔,高傲地說道 ──

── 不會用,不懂,為什麼不先問?

當時的我很委屈,臉上在哭泣,心裡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聽到這一番話,我吼了一聲,頂撞了一句 ──

── 我不懂?我都六年級了!你一個四年級都沒讀完的,懂什麼!

爺爺聽到這一番話,登時惱羞成怒,刷刷又是兩個巴掌,打得我都跌倒了,整個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上的粗胚也扔了一地。

爺爺不再說話,只一把將我拽出了工作間,扔出了門外,吼道:

── 滾!

聽到這一個字,我心一涼,但是內心的桀傲不允許我再露出半分軟弱,只哼了一聲,吐了一大口唾沫,就吐在祂的店門前,便大踏步走了。

被爺爺轟出店外之後的事情,我已經有些忘了,印象裡,是隔壁的陳叔聽到動靜,跑了出來,親眼看見了我發生的事情,便將我帶回洋服店裡,暫時照顧,中間則聯繫了我的父母親。

幾日後,父母親便急匆匆地趕回到家,憤怒地質問爺爺為何打人,又為何在不告知祂們前提下,教我製錶,收我做徒弟,爺爺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接著便是一連串爭執、怒吼、咆哮、還有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片段,也包含那一箱子爺爺極其重視的工具,被父親一把扔在了地上,用腳跟狠狠踩爛。

七根好不容易磨好的沖子,也被踩壞了,我感到很心痛 ... ...

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被一份名為『時間』的容器所制約,容器的大小、深淺、尺寸都無法預先得知,當『容器』的制約大限一到,便會被下一個空虛的『容器』置換,誰也無法阻止這個循環。

人們所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這個『容器』裡,決定當下,要構築、要放入什麼樣的回憶,才能最小幅度地減緩『容器』置換之時的遺憾。

那一日,我被爺爺轟出了店外,我並不怪罪爺爺,也早就不氣惱了,唯一讓我感到自責的是,最後和祂說的一句話,是一句極其不堪入耳的指責,還有戳及痛處的惡言。

... ... 爺爺,對不起,我傷害了祢。這一次,讓我好好認識祢,好嗎?

思及至此,原先驅使我想不透、睡不著、下了床榻的執著,得到緩解,對於和爺爺之間的遺憾,也有了指引,畢竟,祂已經去世了,無法在生前尋得原諒,惟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記住那些回憶,然後更仔細地檢視、更深刻地反省,不遺漏任何一絲細節。

伴隨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悲傷,兌著窗外透入的月光,不知為何,睡意漸生。

我忍著睏倦,打著哈欠,將東西收拾好,又把一箱子物件,放入賓館房間內的小保險櫃,確認存放安全後,接著翻開帳本末頁,將『內行師 J』的地址輸入到手機,確認好移動路線,並保存在路線書籤內。

做好明日的一切準備後,睡意也終於堆疊到無法承受的地步,我洗了把臉,匆匆上了床,捲起被子,蜷縮在被褥裡,內心是一種無以名狀的充實,一種含笑入夢的期盼。

── 內行師 J,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Watchmaker (Source: jameskattphotographyblog.files.wordpress.com)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清醒夢,就是那種,知道自己正在作夢的夢,上一次相似經驗,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有多久,不曾清醒地做夢了呢?

夢裡,我身在一座天主堂,精確描述的話,應該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大教堂,有五彩斑斕的人物壁畫,有沉穩優雅的裝飾藝術,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聖經人物塑像,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寂靜與溫柔。

夢中之我,跌跏而坐,在一列長椅之間,通往聖壇的台階上,對前是一名身披彩帶,著一襲彌撒禮服,面容和藹的神父,正捧著一枚閃閃發亮的懷錶,剝開後蓋,露出內裡機芯,滿心喜悅地向我講述其中的機械奧秘。

恍惚間,一段幾近無聲的辭章,彷彿在耳邊低聲傾訴,一字一句,如涓流般滴入腦海,說得是 ──

── 我要在你們中間行走,要作你們的 神,你們要作我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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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