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六) 神

陶子張
Nov 2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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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ntage Bible Drawing (Source: archive.org)

── 神,是否存在?

這是大學一年級,入門哲學導論時,教授在課堂上,開山劈頭的一則懸問,當時他並未給出任何個人見解,只是依據我們的回應,進行拆解和討論。

然後告訴我們,學習哲學,就是學習一種思辨的技巧與能力,是否有『神』存在,此一結果,並不是最終目的,無限逼近此一訴求的過程,才是真理。

重視過程,而非重視結果,此一觀念,在當時深深療癒了我,因為『結果』是已經塵埃落定的事實,無可更動;『過程』則是一種意味深長,不可知的變數。

不可知,即意味著一種或可估量、或不可估量的多樣性,我認為,那才是靈魂之於真理的親密關係,才是真理之所以能夠普渡眾生的究竟原因。

… … 靈魂的存在,是為了體現真理的多樣性,是為了修成一種終極的『神性』。

隔日起早,我匆匆洗漱完畢,收拾了一下背包,便要啟程出發。

出發前,我將木箱從保險櫃中取出,手裡掂量了一下,很沈,大約有二三十斤,搬著這一箱子東西行腳,未免太不切實際。

但是,兩手空空地拜訪一位老師父,只捧著一冊破爛帳本,才更是不切實際中的不切實際,活像個金光黨似的,指不定還給人轟出店外呢。

再三思量下,我翻開木箱,捂著眼睛,隨手掏了一枚物件,打算以此做為拜訪老師父的依憑。

剛一入手,在掌間把弄一陣,便暗道一聲不好,睜眼一瞧,果不其然,三點位錶把上下,一點位,五點位,各別還有兩個按鈕,那是專用於計時馬錶功能的設計,一點位計時、停止計時,五點位歸零。

翻過那枚物件,用指甲輕輕扳開後底蓋,登時露出一片錯綜複雜的機械結構,我定定望了一陣,運用腦海中有限的物理知識和大學期間練就的思考素養,仍舊半分摸不清計時機芯的運作方式。

── 還是太難了,一點頭緒也沒有,爺爺到底是怎麼搞這些的?

嘆了一口氣,自嘲一陣後,我便默默將那枚計時馬錶收入箱中,接著老老實實地東揀西選,最後挑了一塊功能簡單,款式典雅,機芯結構看起來相對簡單的懷錶。

懷錶存放在一個訂製的方形木盒裡,木盒頂部,刻有『精工舍 / SEIKOSHA』字樣,是來自日本精工的鐘錶物件,木盒內部,設計了精巧的滑軌機構,可以在掀開木盒時,自動將內部懷錶托高至四十五度斜角,給人以一種秀麗婉約的氣質。

整體物件,則採古典大三針設計,外觀沒有多餘裝飾,錶殼是精鋼鑄就的一枚蛋型鋼殼,捨去歐系懷錶常見的前罩式翻蓋,只保留鏡面,些微凸起,橢圓錶把上,則繫著一條藏青色尼龍編織繩,材料質感與顏色對比之間的巧妙搭配,使得整體物件頓生一股經典前衛的設計感,直到今日,依舊亮眼。

── 精工 ... ... 連我這樣一個門外漢都聽過的牌子,應該好修理吧?

懷揣著這樣一份自我感覺良好的想法,我將木盒連同帳本,一併塞進背包,便啟程前往『內行師 J』的所在地了。

我是搭公車去的。

這一位神秘的『內行師 J』,其所在位置,昨晚搜尋路線時,我便發覺事有蹊蹺。

若按照地圖顯示,『內行師 J』的地址,正巧與一間天主堂的位址重疊,為此,我還特別以地址本身為關鍵字,搜尋一會後,確認這個地址確實就是那間天主堂,便令我感到分外驚奇了。

── 這一間天主堂,就是國中時候,學校聘來的駐校牧者,所屬的教堂。

在國中那件事情之後,我對基督信仰的印象,始終蒙上一層淡淡的厭惡,大學期間又出於科系因素,巧舌善辯,便時常與校內積極宣教的基督徒們發生爭執,泰半圍繞在他們那令人髮指的理盲、無知、偏激、歧視、荒謬、扭曲又帶著幾分亂倫況味的神學觀點上。

說來有些病態,當時的我,十分熱衷於把那伙不知好歹的基督徒辯哭呢。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一種病態的愛好,或者該說,為何會熱衷於擊潰他人的自信心,乃至於將人辯哭,將人再一次推入深淵呢 … …

… … 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不很確定。

在某些階段,人對於自我存在的認知,必須建立在他人對自己的反饋中,稱為『鏡中自我』,此一自我的形成,又可細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我認為的我』,第二階段為『他人眼中的我』,第三階段則是上述兩個階段的揉合,產生的綜合認知,才算是一個立足於世的我,一個『俗世之我』。

我認為的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十分精確的描述,因為這樣的一份『自認為』,其實多半深受原生家庭的影響,那個用以自認為的『我』,其實也不過就是來自父母、手足、親戚 … …

… … 這些有著血與肉連結的人們,他們眼中的我,是一種『血緣之我』。

真正意義上,產生『血緣之我』以外的總總認知,過渡到『俗世之我』之間,則大約發生在青春期時候,強烈分泌的荷爾蒙和各種體內激素,使得諸般『情緒』被銳化成如一把一把雕刻刀似的利刃,以一種極端險峻的方式,雕塑這個『我』。

很不幸地,當時手持這些雕刻刀的人,正是我的父母親,所謂『廢物』云云,也來自那個時候。

說來可笑,直至今日的我,依舊在朝著這個『廢物』的認知前行。

穿梭在一系列荒謬演化之間,所滋生的總總惡意、被剝削、不公義感、羞恥、邪念,都催生了一種病態的念想 ──

── 我所經受的,必要在那些本有的人,或是已經尋回的人身上,找回來,我妒忌他們,我憎惡他們,我見不得他們好。

── 他們說上帝救了他們,我就要再毀掉他們,看看上帝還救不救得了他們,如果祂能救得了他們,那為什麼在我曾殞落之時,祂從未現身?從未救贖過我?為什麼只救贖那些人?憑什麼?

── 這沒有道理,沒有任何道理。

… … 久而久之,基督徒,乃至於基督信仰,在我的腦海中,便逐漸淪為一種非智性的符號,是那些已經失喪理智和邏輯的人們,才會建立的一種獨特的世界觀,依循一個不可見,自稱為終極的『神』,合理化來自外部的種種壓力和衝突,形成一種弔詭的內部平衡。

獨立於這個封閉信仰的我,噁心於這些美好幻覺的我,便默默在心中,下了一個拒絕神的決定 ──

── 我不配得祢,祢也不配得我。

天主堂所在的位址,大約落在老家和國中直線路徑的上半部,呈一個等腰三角形,我所下榻的賓館,則恰恰是在此一三角形的下半部,呈一個模樣有些滑稽的不規則四邊形,至於我所搭乘的這一路公車,所行駛的路徑,則像是一條小蛇,行路蜿蜒地穿過這個四邊形,最後將停在天主堂附近,還要五分鐘腳程。

當時車上人多,坐不到位子,只得拉著手把,晃晃顛顛地站在車上。

鄉下地方有個好處,那就是,落在群山環抱的盆地地形下,地勢平坦,一望所及之處,幾乎都是稻田,沒什麼遮蔽物,也幾乎沒什麼東西是看不到的。

當公車行駛到一半,原先抓著手把,望著窗外風景,出神發愣的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熟悉,好似飲一杯溫熱的水,但並未流淌至腸胃,而是洗刷了心間,給人一種約略麻癢的感受,很舒服。

── 那是老家的輪廓。

老家在郊區,當時房價還很便宜,還是普通人負擔得起的程度,那時父母備妥頭期款後,便果斷購置下這棟房產,作為父親向母親許諾過,但延期已久的婚房。

── 說起來,他們其實也沒度過蜜月呢。

母親好綠植,在閣樓上有一個自建的小鐵皮房,用以作為綠植溫室使用,那也是我之所以能一眼認出老家輪廓線的原因,零星放置的紅陶盆瓦,鬱鬱蔥蔥的藤蔓、紅紅綠綠的鮮花,繞出鐵皮溫室外,有一種失落世界的錯覺。

說來有趣,上述記憶裡的總總細節,在我這個物理距離上,是決計不可能看到的,但仿佛那些盆栽、藤蔓、鮮花、乃至於鐵皮房上的生銹痕跡,好似就在我眼前,甚至觸手可及。

就在我將要嗅到那些濕潤氣味,聽聞那些土壤鬆動的聲音時,車身陡然一振,眼前畫面一旋,整個人也隨著離心力向切線方向傾斜。

是公車轉向了。

原來,是公車轉向了,拐入一個巷子裡,老家的輪廓線,也因此被一棵街角的大樹遮擋住,斷了念想。

我淡淡回神,扭頭一望,已能瞥見天主堂的十架符號,就在不遠處了。

大約十來分鐘後,公車抵達站點,嗶卡下車後,我抬首望了一眼教堂方向,拉了拉背包,便晃晃悠悠地走去了。

天主堂,是一個很普通的鄉下教堂,就是那種以普通民宅為基礎,改建而成的小教堂,在一座國小後面,緊鄰一個有些年月的老社區,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潔白而溫馨的場景,總會讓我聯想到一股白麝香參雜肥皂泡沫的味道,很香,我很喜歡。

確認好天主堂的門牌號碼後,我逕自走入一樓,那裡並沒有人,只見一個通體粉刷白色啞光油漆的開放式空間,被午後的陽光穿透,好似沖了一壺茉莉花茶,浸潤了已經約略斑駁的漆面,映射出一種無法復刻的淡黃色,讓人感到十分放鬆。

在一團淡黃色光線之間,則是零星幾張隨意排放的大圓桌椅,想來是提供給教友們隨意使用,桌椅後方,則是幾個垃圾小車,標記明顯是手寫字體的溫馨提示:做好垃圾分類,小車邊旁,便是飲水機,並十分貼心地附上若干沖泡飲,給一時步入會堂、或是急需一杯熱飲的人們使用。

── ... ... 很溫暖,真的,很溫暖。

望著這一方令人備感窩心的空間,我不由得出了神,霎那間,一種深層意識裡埋藏的疲憊,頓時從腦海深處,好似一縷逐漸失壓、腫大、急切浮上水面的泡沫一般,竄入前額葉,並由眉心釋出,似一把旋開機括的鑰匙,釋放了長年積累在眼輪匝肌內的負壓。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股被忽然釋放的負壓,竟向下浸潤了鼻樑,引發一陣鼻酸,還有尾隨而至的眼淚,從眼頭深處的淚小點開始分泌。

我連忙皺起了眉首,吸了吸鼻子,試圖將向下浸潤的負壓,重新收回雙眉,也為了避免失去控制的哭泣,所以臉色變得十分尷尬而難看,許多年來,我已不再哭泣,因為哭泣不會得到任何重視,也不會釋放任何痛苦,只會引來嘲諷、輕視、還有與之相隨的暴力。

就在我有些為難之時,一個慈祥和藹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對方說道:

── 我兒呀,天父愛你!請問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這一番話,讓我一夕回神,我連忙搓了搓鼻子,又匆匆抹去眼角淚水,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後,才回過身,應道:

── ... ... 您好,我是 K,我來拜訪一個人,他叫做『J』,請問您認識嗎?

毫無意外,說話那人,是這座教堂裡的一名神父,但令我感到非常意外的是,那是一個外國人,卻說著一口相當流利、半分聽不出一點口音的漢語,親切地向我投以微笑,那是一種真摯而善美的笑容,不見一絲虛偽。

老神父聽罷,哈哈一笑,搖了搖頭,好似領受了什麼光榮禮讚那般,向我裝模作樣地彎腰鞠躬,其舉止之優雅,頗有幾分文藝復興時代,那些穿著花邊領口、絲襪綁腿、絨布紳裝的貴族的氣質。

老神父起身,挑了挑眉,鼻尖動了動,哼了哼氣,依舊是那副滑稽模樣,讓我不由得心底發笑,只見他又整了整羅馬領,清了清喉嚨,以一種古典舞台劇的口吻,朗聲說道:

── J,就是我,請問先生有何貴幹呢?

老實說,那時我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方面是出於得知『原來內行師 J 是一名神父』而詫異不已,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老神父裝模作樣的滑稽舉止,讓我有些出神,沒法聚焦在表現單一一種情緒反應上,有些困擾。

老神父 J 見我恍神,笑了笑,將我領去一張大圓桌上,又回頭沖了兩杯熱巧克力,遞了一杯給我,笑道:

── … … 說吧,親愛的孩子,我能幫你什麼呢?

Vintage Watches (Source: oracleoftime.com)

那一日,便是我與內行師 J 的初次相識,這樣一位古靈精怪的老神父,居然是鐘錶行業裡的翹楚之輩,堂堂『內行師』,堪比神話故事裡的傳奇人物。

如此一位掌握高深技藝的能人,隱居在一方天主堂裡,做一名侍奉上帝的僕人,這樣一幅情境,約莫有了幾分武俠小說裡,武功蓋世的掃地僧,退隱少林寺的況味。

當時我並不曉得,在往後的日子裡,我將深受這位老神父的教誨 ,從修繕一枚鐘錶物件,到破滅人生的迷惘,從破滅人生的迷惘,到行度世界末了的智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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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