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谷】眾神之地(四)三境

陶子張
Nov 2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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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ntage Watches (Source: Bloomberg.com)

── 客人的東西還在,我還不能走。

信裡的這一句話,好似一條咒語,久久迴盪在我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思想漩渦,將我捲入其中,無法自拔。

有些時候,人們會為了一件跟自己無關,甚至在旁人眼裡,可說是不值一哂的小事,煞費苦心地堅持下去,為此付出高昂代價。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有領取的東西,真的還會有人來拿嗎?這些東西要拿去當鋪裡盤了,爺爺的店也必不至於落到倒閉的地步。

把一箱子東西和帳本交給我後,陳叔好心,收拾好了茶具,接著拉下店裡鐵門,驅車領我去了這幾天下榻的賓館,一路上,又同我說了些往事,並將爺爺那間店的鑰匙一併給了我。

陳叔說,爺爺和一般的鐘錶師父不大一樣,講道德,講信義。

鄉下地方的鐘錶師父,按爺爺的說法,行裡叫『草台師父、福州師父』,意思是那種搭了棚子就做生意的下流人,手藝不行就算了,還時常做手腳,算計同行。

── 算計同行?東西要不修好、要不沒修好,還有這些講究?

── 講究可多了!手藝人就是靠內鬥博名聲,叔以前也遇過不少呢。

陳叔笑了笑,繼續解釋,其實外人看手藝人,覺得斯文,但說穿了,任何一門手藝,不過就只是一門不大不小的手工技術,真要人去學,幾個月就能掌握個大半,並不希罕,真正講究的是『口碑』。

有了『口碑』,手藝人才算有了『名聲』,有了『名聲』,才會有慕名而來的『生意』,有了生意,才有錢,才有生活,才有體面 … …

── 你爺爺體面,不走福州師父的野路子!

爺爺的鐘錶店,雖然只是一間落在鄉下地方的小店,但是爺爺對於手藝的自我要求和堅持,還有對於客戶物件的重視,讓祂老人家執業多年間,修成了一種『品格』。

這一種『品格』,讓爺爺不會在顧客機芯的電路板上按指紋,讓自然氧化腐蝕銅線,從而導致物件毀損;不會在顧客機芯的自動機構上,故意塞一根頭髮,讓被齒輪絞碎的頭髮屑,散在整個機械內部,導致更大程度的損傷;不會在顧客機芯的齒輪上,用銼刀磨鈍一齒,然後轉頭跟顧客說,是上一個師父弄壞的,要收高價,親自為顧客車削一個新的齒輪 … …

這些下九流的手段,或許能為爺爺帶來一時收入,而且是金額十分可觀的收入,也或許可以詆毀其他同行的商譽,讓顧客轉投祂這間店鋪長期消費,但是這一連串行為,消磨的卻是祂實實在在的『名聲』。

正說話間,陳叔一打方向盤,拐進了一條小巷,按地圖上來看,許是近了賓館,只見他神色從容,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

── 你爺爺修錶,修到後來,還修出了一點『哲學家』的況味呢 … …

陳叔搖了搖頭,苦笑一陣,好似在說什麼饒富趣味的往事。

在陳叔的回憶裡,爺爺常以『修錶』為引子,講述一些人生哲理,撇除那些複雜的機械理論不說,單單講一個齒輪,一枚太陽形狀的齒輪,每一根輪齒的狀態優劣,決定了相鄰齒輪之間咬嚙的契合度,從而使得來自發條盒的彈簧力,可以流暢地傳遞到擒縱機構,使得擺輪游絲得以正常地縮張運行,顯示正確而穩定的時間。

然而,如何判斷一根輪齒的狀態是否優劣,其實取決於『鐘錶師父』本人,畢竟沒有絕對完美的機械加工,所有的狀態判斷,更多時候,是來自經驗與直覺,以及『過不過得了自己』。

過不過得了自己,在鐘錶維修上,其實是一種自我要求的極端體現。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看著一個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字,一個再熟悉不過,幾乎不可能認錯的字,卻會愈看愈陌生,看到最後居然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懷疑這個字,甚至懷疑自己還會不會認字?

鐘錶師父的工作,便時常在這樣的自我懷疑中進行,看著一個又一個形狀相似,數以百計,甚至數以千計的輪齒,必須判斷此間形狀是否一致,是否符合機械運作的最小容許度,若否,則必須在最小改動的前提下,進行修復,從而完善本有的機械功能。

── 你爺爺常說,一個人看東西,看到不認得了,是第一層;看到熟悉了,是第二層;看到又不認得了,是第三層;看到完全認得了,而且永遠不會再認錯了,才算是真正的『看見東西』了。

陳叔的這一番話,倒讓我想起了禪宗的『覺悟三境』之說,想不到爺爺一個小學畢業的手藝人,憑著一念執著,也悟出了一道『鐘錶三境』之說。

正思量間,一旁的陳叔輕踩煞車,便覺車身陡然一頓,整個人連同懷中木箱和帳本,朝前傾斜,原來是到了下榻的賓館。

陳叔嘿嘿一笑,搔了搔首,略帶歉意地說道:

── 不好意思,年紀大了,記不清路,煞車踩急了,沒弄壞東西吧?

我掀開木箱,大略看了看箱內物件,並無大礙,便將帳本折進箱子裡,連同隨身行李,一同下了陳叔的車。

陳叔跟我要了資料,先進了賓館,辦理好入住手續,便接著喚來門房,幫我將行李送上樓去。

臨別前,陳叔塞給了我一個紅包,說是這些年攢下的壓歲錢,要我留在身上用,都是長輩,不必客氣,他早把我當乾兒子看了。

確認我把紅包收下後,陳叔這才放心離去。

送陳叔離去後,我回了房間,約略收拾了行李,接著去了浴室洗漱,然後隨手刮了一把鬍子,在沖洗掉下顎殘留的泡沫後,又抓了一把毛巾擦臉。

便在擦臉之時,隨著浴室水氣逐漸散去,覆滿霧氣的鏡子開始變得清晰,映出我的本來面貌。

忽然想起爺爺所說的『鐘錶三境』,不由自主地開始凝視這個鏡中自我,望著望著,才發覺好陌生。

那些隨著歲月生起的皺摺,那些在眼尾處的分支,那些益加深邃的法令紋,那些眼窩處的紅血絲,那些日漸空洞的眼神。

我不認識自己了,甚至,我所自認為的樣子,居然已經是十年前的印象了。

… … 我又在哪一境呢?

Vintage Pocket Watch (Source: Stocky.com)

當晚,我將木箱打開,按照帳本記錄,逐一將物件整齊排放在桌上,進行盤點,檢查是否有缺件,以及物件功能是否正常。

不出所料,絕大多數物件早已停擺,但是打開後底蓋,進一步檢查後底蓋內側的墨水簽章,發現爺爺早已進行過完整修復,現在的停走,大概只是需要一般保養,不必進行機械故障排查。

然而,我並非相關科系出身,對於鐘錶維修的知識也極其有限,透過爺爺的那封信,我很想去尋索,這些所謂的『委託人』。

── 但一無所知的我,又能做什麼呢?

正苦惱時,恰巧翻閱到帳本的最後一頁,是爺爺潦草醜陋的字跡,寫著一行歪歪曲曲的字。

── 內行師,J,某某村,某某路,某某巷,某某弄,某某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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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張

我是一名鐘錶師傅,目前服務於瑞士外商,致力將神秘的鐘錶工藝,推向普羅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