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膠袋的下半生──每年180億個塑膠袋,被丟棄後,是怎麼進到焚化爐的?

黃 逸薰
14 min readOct 27, 2018
民眾將廢棄塑膠袋扔進垃圾清潔車。攝影/黃逸薰

按:本文初稿完成於今(2018)年4月26日。文章完成後,並未公開刊出。由於本文剛獲得「全球華文永續報導獎」學生組平面類優等獎,故在此貼出。以下為報導全文。

日前,一篇報導指出:在台灣由於資源回收物價格來到低點,許多回收物因此全進了焚化爐,在網路上引起大量轉載。許多民眾相當失望,表示:「平常努力回收都是做假的」。

今年減塑政策擴大實施,手搖杯、麵包店禁止免費提供塑膠袋,然而,台灣人一年卻要用掉180億個塑膠袋。塑膠袋作為理應進行回收的一般回收物,被丟棄後,究竟是如何「走錯路」,最後落入和一般垃圾一樣被焚燒的命運?

時間是清晨六點四十。一群志工趁天才剛亮,駛車前往五分埔成衣商圈,在店家外的垃圾堆,將大量用於包裝衣物的棄置PP塑膠袋,一一集中進行回收。這群志願者,是從三重、蘆洲等地動員來的慈濟環保志工。自2012年4月起,開始進行跨市區的回收行動。

從永吉路的第一站出發,三重志工們沿著永吉路、松山路、松隆路及中坡北路,以順時針方向,在五個定點回收塑膠袋。到了最後一站五分埔公園時,已經接近晚上十點。此時,經過成衣商圈和熱鬧的傳統市場,已經收集到一大批堆得像山的半透明白色塑膠袋。

載到慈濟三重環保教育站,這些志工低頭將塑膠袋進行分類。將複合的部份拆開,將不要的部份剪去,並將同種類的塑膠袋集中堆放。長時間、耐心的繁瑣工作,他們卻不以為苦。或許是知道塑膠袋這種隨處可見的東西,即使是回收業者或拾荒者,也不見得願意收。價格低廉的塑膠袋取得方便、生產量極為龐大。在台灣,一年總共使用掉180億個塑膠袋,是歐盟的整整四倍。

這些志工,或許就是知道總要有人一肩扛起,每日重複地、執拗地將塑膠袋整理、拆解、清洗,就是要讓看似永遠不可能消耗完的塑膠袋垃圾,「有地方去」。

2017年5月上旬,由兩個年輕人發起的「好日子agooday」團隊,在群眾募資網站將一款具備十來種顏色的環保食物袋上架。他們或許沒想到,募資專案一上線,一天內便有超過千人贊助。一週集資飆破800萬台幣。在募資期限結束時,以2400萬的驚人數目收尾。是原先預計達標金額的整整五倍。

到了2017年底,號稱可折疊、可替代手搖飲料杯的「嘖嘖杯」上線。雖後續因與合作廠商發生爭議撤案。在募資期間,仍達到了6000萬這個前所未有的數字。

這些行動,貌似標記著環保意識的抬頭。然而,並不是憑空便能獲得這樣的成果。近年來,海洋廢棄物的議題開始引起廣泛關注。而海龜容易誤食的垃圾,有高達九成是塑膠廢棄物。根據過去淨灘統計的資料,塑膠袋又居十多年來撿拾海洋廢棄物的冠軍。

台灣環境資訊協會的專案執行陳姿蓉,小名大毛。多年來追蹤海洋廢棄物的成因,試圖找出對策。2007年,大毛起先負責的工作,是澎湖縣政府委託辦理、東嶼島的生態旅遊計畫。當時她便留意到,居民生活週遭不時充斥從各地而來的海洋垃圾。之後一年接著一年,從珊瑚礁總體檢、台南七股護沙、到2012年的海洋及海岸巡守計畫,她在各別計畫執行和找尋答案的過程,將一個又一個的點,逐漸連成面。

破敗的海岸線和失控的海洋廢棄物,最終都拉回一個重要的成因:人為垃圾。透過海洋廢棄物監測的統計數據,他們進一步根據總量進行用途分析。最後發現,飲食相關的垃圾佔了總量的74%。留著俐落短髮,爽朗的大女孩大毛收起笑容:「我最後發現八成的廢棄物,都是從陸地來的。因此才從海邊,慢慢走回陸地。」

走回陸地,為的是追求更根本性的解決之道。2014年起,她投入政策倡議的工作,並且以廢棄物中佔絕大宗的塑膠袋和免洗餐具,為減量提倡的主力。她清楚現代人的仰賴這些一次性垃圾的習性:在台灣,塑膠袋取得極為容易,壽命卻千年不滅。

除了難以消滅,更為驚人的是,台灣人一年用掉的180億個塑膠袋,在現行規範中,屬一般回收物。理應要進到回收體系進行再利用,實際上,卻總是「走錯路」,直接進到焚化爐內。走錯路的塑膠袋有多少?記者根據一份環保署的報告自行推估,一人平均一天製造4.19個購物用塑膠袋。加總起來,在台灣的你、我,每一人一年平均將五公斤的塑膠袋丟棄。

五公斤有多重?大致是一個西瓜、100顆雞蛋,或是便利商店中,兩罐特大型瓶裝水的重量。你能想像,一年中你所使用的塑膠袋,加總起來是這等重量嗎?

而這一人一年五公斤的塑膠袋,卻不是被有效地回收,而是被直接丟入焚化爐焚燒。這也就指向更深層的問題 — — 追本溯源,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塑膠袋,在我們隨手丟棄後究竟去了哪裡?又是怎麼被處理的?

根據目前環保署公告,塑膠袋屬於一般資源回收物。原則上流程多是民眾將塑膠袋交給地方清潔隊。清潔隊員收集後,送去給回收廠。回收廠累積到一定數量,交由合作業者進行後續的再利用工程。

塑膠袋也並非每種都可進行回收。目前可供回收的具有兩種特性:一是要求乾淨、未沾有油污的塑膠袋才可回收。其次,不能是複合材質。如內裝含鋁成分的餅乾袋,或密封食物的夾鏈袋,便無法回收。

現任看守台灣協會秘書長、台灣知名的「垃圾政策專家」謝和霖指出,業者在意的是塑膠袋經處理後的再生粒料料源,是否為同一材質。「塑膠袋實在太多種了,每一種都有其獨特的光學和力學性質。」若是同一種材質,業者處理的過程阻力較低,製成的再生粒料等級也更高,令下游應用廠商更有意願收購。

然而,要將同一種材質的塑膠袋集中處理,在技術層次就碰到困難。謝和霖坦言,目前大量的可回收塑膠袋送到再處理廠後,不像是瓶罐類早已發展出可透過重量、紅外線偵測等,利用機器進行分選。目前塑膠袋仍需透過人工進行篩選:剔除掉沾有髒污的、不完整的,或者是複合材質的,留下可用的單一材質。過程繁瑣,又需耗費大量勞力。

看守台灣協會秘書長、台灣的「垃圾政策專家」謝和霖。攝影/黃逸薰

那麼,是否有相對應的解決之道?過去環團曾經試圖和公部門協調,直陳可否能從生產端開始規範起。若有更詳盡的回收物分類,以及統一的標示,民眾只要看廢棄物上的標示,就能將垃圾區分得更細,使後續處理過程更容易。「不只是塑膠袋,所有的垃圾都一樣」。謝和霖笑了笑,「但是我們去陳情過後,公家機關回應『有公告才需標示』,屬於《商品標示法》的範疇。而中央主管機關是經濟部。於是我們和經濟部商業司反映,他們又回應,沒有相對應的規範去令業者標示,同時,他們認為消費者根本不會在意。」

抱持著同樣的看法,現主管全國一般廢棄物資源回收業務的機關、環保署廢棄物管理處第二科的技士盧秀卿,給了一個大大的苦笑。她坦白,作為行政主管機關,目前遇到最大的困難,仍是在於普羅大眾。「即使這個東西被認定為回收物,但是民眾可能不會主動去辨識塑膠袋的形態和種類。這些細碎的工作,對一般民眾來說很難。大家都是在求一個方便。」,她說。舉例來說,一種可能的情況是,今天有人吃完一個便當,整個包含廚餘、紙盒、塑膠袋包一包,直接丟到垃圾桶,就不管了。「雖然有稽查人員這樣的設置,但是兩個稽查人員對上一百多個民眾,要怎麼管?」

民眾時常將垃圾不分類,任意包裹後丟棄。攝影/黃逸薰

除了標示不清,以及民眾貪圖方便外,塑膠袋進行回收成效不彰,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追根究底,這是一項無利可圖的事業。

號稱「台灣回收界的重要靈魂人物」,也在公司旗下設立zero zero城市環保電、積極推動社區回收的大豐環保科技,就表示目前並不提供塑膠袋回收的服務。為什麼不收塑膠袋?「因為量大,而且價格很低。」,不願具名的大豐科技專員在電話中無奈陳述,「廢塑膠現在也很少收了,價格非常浮動而且偏低。對廠商來說,去做新的就好了。再利用的技術也不好,所以政府才要推源頭減量嘛。」

廢棄物管理處的盧技士也直言:塑膠袋是一個有價物,價格受到原物料影響。她説,「那當國際石油價格高的時候,業者可能就會尋找便宜的再生料。當原物料價格低的時候,就會寧願去選擇使用全新的材料製造。」到了再利用的階段,是受到市場波動影響。

塑膠袋回收價格波動,但是一向偏低。慈濟環保志工林少卿就曾經表示,即便乾淨塑膠袋一斤能賣到十元以上,但有時耗費大量時間和人力整理了上千個稱重變賣,卻賺不到兩百塊。甚至有業者就表明,就算蒐集了一大堆塑膠袋,賣出的收益卻不及人力、運輸的成本。最後只好在網路上張貼:「只要能夠整車載走就好了」。

這些無法有效變現的塑膠袋,就因此「滯銷」。而民眾又多貪圖方便,直接將塑膠袋用過即丟。

在台灣,走錯路的垃圾有多少?各縣市之間,一般垃圾中塑膠袋的人均重量(公斤/年)。資料來源:根據環保署垃圾採樣推估,數據為2014年之數值。資料彙整/謝達文。

一年裡面,不知不覺被混到一般垃圾,最後走上被焚燒之路的塑膠袋究竟有多少?根據一份環保署公佈的廢棄物採樣報告提供的數據,記者進行初步的綜合推估,在2015年,光是購物用塑膠袋,一年內全國就有113,686公噸被混入一般垃圾中焚燒,還不包含其他種類的塑膠袋。若以四兩的紅白塑膠袋(每個3.27公克)換算下來,我們每個人一天平均丟掉4.19個購物用塑膠袋。

塑膠袋輕如鴻毛,累積起來,一人一年將驚人的五公斤丟入一般垃圾中。這些塑膠袋,不是進到應該去的回收體系,而是走上歧路 — — 混進一般廢棄物,最終進入焚化爐內。

新北市環保局在去年發佈一份報告,對新北市進入焚化廠之廢棄物的組成進行物理分析。新北市目前有新店、樹林及八里三座大型垃圾焚化廠,每年處理廢棄物量達90萬公噸。這份報告中,便相當清楚地陳述:「焚化廠之可燃廢棄物分析,以紙類及塑膠類為主,其中紙類與塑膠類雖屬於資源回收項目,除有不具回收價值或難以區隔外,仍有待加強資源回收以減少進廠數量。」

進了焚化廠的廢棄物來源複雜,性質各異。但塑膠垃圾,可說是裡頭找麻煩的老大。

現於大葉大學環境工程學系擔任教授的吳照雄,曾在政府機關任職,也是廢棄物熱處理技術以及資源回收專家。他提到,目前的資源回收政策,將垃圾分成十一大類,其中七大類屬不可燃、四大類屬可燃。不可燃通常在回收體系已經分類完善,而可燃垃圾包含塑膠、皮革、紙類、落葉等等共有七大類。這些可燃垃圾,一但沒有落實回收,進到焚化爐,就會使熱值提高。

在正常情況下,焚化爐的熱值設置是1500卡。然而一旦焚燒較多塑膠,整體熱質會提高至每公斤2000至3000卡,不僅會減少焚化爐能,也會降低整體垃圾處理量 — — 這意味著,越多塑膠不小心進到焚化爐,就令整體焚化爐處理垃圾的效率越差。

而新北市環保局的工作報告結果也提到:塑膠使用上並無明顯減少,垃圾費隨袋徵收後,民眾卻仍將原使用之塑膠袋放入專用袋內,普遍造成「袋中袋」之情形。

焚燒過程,混入塑膠除了讓垃圾處理量減少,吳照雄解釋,燃燒塑膠的過程中前段也會產生鹵素,造成熱腐蝕。

焚化爐燃燒廢棄物後,會固定產生15%的焚化爐底渣。中華醫事科技大學護理系副教授,同時是台南社大環境小組召集人的黃煥彰憤慨地說,「之前去再處理廠看過,其實很多電池、塑膠(碎片)、各種金屬製品都在底渣裡面。很可怕。」

目前台灣對於焚化爐燃燒的副產品,也就是焚化爐底渣的規範仍有許多漏洞。常有不肖業者將含有重金屬的底渣隨意傾倒在養殖魚塭、農田等地。底渣中含有的電池、金屬製品等仍有一定重量。但未燃燒完全的塑膠碎片重量輕,黃煥彰説,「可能風揚起了,塑膠碎片就飛到養殖魚塭裡去。最後給我們吃下肚。」

台南市安南區魚塭旁任意堆置、含有大量重金屬和戴奧辛成份的焚化爐底渣。圖中中心處白色碎片,即為未燃燒完全的塑膠碎片。攝影/黃逸薰

若是回到根本的源頭,是否能找到方法有效控制每年製造塑膠袋的數量,從生產端控管?曾經實地走訪、針對製造廠商進行研究的謝和霖坦言:「很困難」。

由於臺灣過去家庭即工廠的政策主導,目前許多製造塑膠袋的業者,是過去所謂的「地下工廠」。由於塑膠袋生產的技術門檻低,謝和霖接著說:「常常是這樣,買一台機器幾百萬,放在家裡,二十四小時就開始不間斷做塑膠袋了。」這些地下工廠目前究竟有多少家,政府沒有把握,也難以清查。

一旦對塑膠袋製造廠商收取費用,恐怕會造成劣幣逐良幣。有登記且符合製造規範的合法廠商被課費,反映在成本上,必然要漲價。屆時,反而無法和這些在暗處的地下工廠競爭,最終被逐出市場。

環保署中掌握一般廢棄物資源回收的技士盧秀卿提到:台灣是塑膠大國,如果要進行課費,會面臨到的困難是收到的錢和行政成本可以差到將近十倍。不可能透過這樣的行政人力去進行徵收,也不太可能轉嫁到製造業。

針對生產端進行課費不可行,是否有其他解方?曾在公部門服務的謝和霖反覆強調,「政府一定要掌握適當的財務工具。」那麼減少塑膠袋的產量這筆帳,要對誰收取費用?他笑了笑,提出一個大膽的構想:向販售業者課費。「販售業者就在那邊,好好的不會跑掉。若是對販售業者收取費用,自然會和廠商反映,最終引導販售店家改變原先所習以為常提供的服務。」

台灣環境資訊協會專員、身兼《海洋廢棄物治理平台》的成員大毛也提到,過去環資中心在2016年曾經做過民調,調查民眾一個塑膠提袋收費多少,會認真考慮不要拿?結果是有36%的民眾選擇5元,36%的民眾選擇10元或超過十元。距離目前收取的1元,仍有相當大的落差。

歸根究底,課費只是其中一個抑制使用的手段。台灣一年所使用的180億個塑膠袋,該怎麼辦?無論是政府機關、環境團體、學者、致力於回收廢棄物,或撿拾海洋廢棄物的志工,異同同聲,指向問題的核心:垃圾減量。最終,仍是回到製造的垃圾的源頭 — — 消費者身上。

位於日本四國德島縣中部的上勝町,是國際上最知名的案例之一。這個人口只有1700的小鄉村,過去擁有多個中小型垃圾焚化廠。九零年代,戴奧辛排放名列前茅的日本政府下定決心帶頭,要減少空氣污染。自2003年起,上勝町成為第一個加入了零廢棄計畫(zero waste)的小鎮。此後,他們將回收垃圾分成34種,目前回收率高達八成。

村內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是老人,即使一開始不習慣,之後卻倒吃甘蔗。將環境顧好,令高齡人口得以安居以外,如今,他們是日本國內餐飲裝飾用葉子最大的輸出地,佔有七成。

台灣能怎麼做?「垃圾專家」謝和霖指出,端看我們有多認真看待生活中這些一次性廢棄物。他說:「塑膠袋被發明到現在的歷史真的很短,但是如今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也忘了塑膠袋其實並不是民生必需品。」他也提到,過去的人上菜市場買菜,物品用姑婆芋的葉子或芭蕉葉包裹,肉類以麻繩綑綁。

過去,台灣是塑化王國。兩個號稱可替代傳統一次性廢棄物的商品上線,便達到過去難以企及的銷售業績。在外帶和小吃文化盛行的台灣生活,確實越來越多人開始重視環境。

成立即將滿三年的facebook社團「不塑之客」,在社團簡介中,明快地寫著:「加入這個社團,就是宣示:『我從此不用塑膠袋!』歡迎大家在這裡分享取代塑膠袋的方法,一起為這個世界停止使用塑膠努力!」至今社團有12萬人,以每天發佈上百則貼文的頻率,分享在日常生活中的減塑行動。在貼文底下,更有不乏專門術語的積極討論,為的就是在生活中杜絕塑膠袋和塑化用品,在生活中實踐低污染及零廢棄;海湧工作室的副執行長、海洋生態暨保育研究室研究員郭芙,也是在一次又一次撿拾大量擱置在海岸邊的塑膠廢棄物中,進而發覺問題的根源終究是垃圾減量。

不塑之客」社團中,每天都有上百人活躍於發佈自己如何達成減塑生活。塑膠袋使用方便,造成的污染和危害,卻難以從手上這個即將被丟棄的袋子想像。

減塑生活還能怎麼做?謝和霖露出理想主義者的笑容,説:「台灣有兩千三百萬雙手,每個人使用一次性廢棄物之前多想一點,是不是真的需要?一年下來,就能減少多少垃圾?」

一個塑膠袋,帶出一整個系統的問題。從明白現狀開始,才醞釀成即刻改變的可能。將個人生活中的每個選擇,連結到更大的歷史和群體,為現在和未來、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個居住者多想一點,或許才是一切的解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