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來,比較快。

雪國行僧
15 min readSep 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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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09 撰文]

在入伍前一天(也就是今天),把兩篇論文都送出去了!!!!

從三週前回國後,日夜都在和時間賽跑。白天和家人久違的旅遊,或和久別的老友吃飯敘舊,深夜繼續趕研究寫paper到清晨。

上週三,台大的老闆天真地問到「我希望暑假前就能把東西定稿然後投出去,目前看來只差一些要改的地方了。你下週二入伍後,還是可以繼續修改paper吧?」

「厄,不太可能吧OAO!」(OS: 老師您在說笑吧。。。)「疑?難道沒有自由時間嗎?」「我也希望啊!不過老師,連電動刮鬍刀都是違禁品了,你覺得我要怎麼帶電腦進去拉。」(OS: 而且會有時間寫才有鬼)

老師輕輕皺了眉。

「我會盡力的,趁入伍前的這幾天,把你建議的比較關鍵的追加分析做完,讓你可以接力修改剩下的部分,其他比較細節的東西,可能。。。趁我當兵週休一日的時候補分析吧。」

於是,別人入伍前在把握最後的自由時間大玩特玩,我在開開心心地趕研究,從日出工作到日落,在工作到下一個日出。

結果或許是身體知道主人又需要火力全開,再次用腎上腺素撐起折壽般的工作效率,在沒日沒夜的四天之中,一口氣把所有的追加分析都做完了。

「兒啊,你明天(當兵前一天)有什麼計畫?」昨夜老爸問起我「寫paper吧。」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你還要工作啊? 妹妹說要不要去吃個大餐?」(OS: 妹妹應該只是找藉口想吃大餐吧?)「抱歉…我可能沒空,如果妹妹想去吃,就帶她去吧,幫我外帶一些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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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故事和體悟,想趁入伍前,腦袋淨空之前,好好記錄下來分享給有緣人。

[以下文長,想直接看重點可以跳到文末]

「我們就像是種子,如果種在小小的盆栽,自然只能長得小小一株,病懨懨的,還會有人懷疑種子的品質。但如果換了一個很大的盆栽,才發現那顆原本被看輕的種子,其實可以長成一棵大樹。」

在美國一流名校做研究有它的美麗,也有它的哀愁。並非它們的人才比較厲害或聰穎,如果把我在台大實驗室認識的厲害研究生夥伴丟去,也都還會是很厲害的人。

然而,那兒資源的優渥程度令人懾服。

(1)時間的資源:

在台灣要做一個心理學的腦造影研究,從點子發想,設計完實驗,到資料通通進來可以開始分析,大概需要六個月的打雜時間。期間需要聯絡受試者,需要安排掃描時間,需要舟車勞頓的去收案。

像個小企業的實驗室

我在美國的實驗室,有一整個二十幾人的收案部隊,由拿專題學分的大學生組成,還有專任全職助理管理這個部隊。於是,研究生完全不需要花半點時間打雜,只需要把實驗設計好,測試幾輪沒問題之後,就能去忙自己其他事情了(像是寫paper),然後兩三個禮拜後熱騰騰的資料就全部都收好。(並非每個美國的心理學實驗室都如此,但這種規模的實驗室也非少數)

這是場跑車和馬車賽跑的競賽,而且還是用同一把尺衡量誰贏誰輸。

(2)研究經費的資源:

我在台大待的實驗室,已經算是資源相對優渥了。

而我在美國待的實驗室,也差不多拿了同樣金額的研究經費,只是幣值從新台幣變成美元。因為經費充裕,敢想像非常巨大的研究(像是追蹤數百名兒童連續四年,每年都進行昂貴的腦造影!)。有時候都在想,這樣珍貴的資料,其實也不需要多厲害的方法分析,自然就會有很好的發表成果了。

(此外,因為研究經費的優渥,在美國讀心理博士,通常是不用學費還會有薪水的(實驗室同事有好幾位都有家庭甚至小孩了,我的好友甚至拿博班的薪水養小孩呢!)。)

(3)人才的資源:

在台灣的實驗室,多數是由碩士學生組成,頂多一兩個博士和博士後。往往是最資深的是老師,由他帶領、訓練大家,等待碩士生訓練有成,也差不多畢業走人了。

大老闆的實驗室的同事兼朋友們:來自各國的博士和博士後們 (這只是其中一部分的人XD)

在美國的實驗室,通常是純粹的博士生組成,搭配幾位博士後,沒有碩士學生(在美國基礎科學領域的學術路,通常是大學畢業直攻博士,系所也很少提供碩士學位)。記得在美國最讓我享受的時光,是我在台上報告我的研究,台下同時有兩位教授、三位博士後研究員(是來自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墨爾本大學的各地名校的博士畢業生)還有一堆博士學生。討論的層次非常非常高(學者們之間還偶有意見分歧吵架),在短短一小時內湧現無數珍貴的靈感。

(4)發表的資源

還記得剛到美國的第兩個月,工作時聽到隔壁的博士生朋友在對著螢幕低沈的嘆氣。我放下手邊的工作,詢問他怎麼了嗎。原來他分析的結果很糟。「疑?這不是我正好也在做的分析嗎?怎麼…我的結果和你差這麼多?」細心和他逐項目核對每個步驟後,發現他有一個關鍵點想錯了。我教他要怎麼修正之後,他一片晴朗的結果映照著他笑顏逐開的面容。

隔幾天他在會議後叫住我,「嘿,我在想,很謝謝你之前的幫忙,你有興趣成為為我即將投稿的paper的共同作者嗎?」

我一方面是驚喜,另一方面卻有種感慨。我知道這種機會,真的只有在這種地方才能如此唾手可得。只有當整個實驗室的同事,都是博士和博士後,都在拼命做研究、努力生發表,才可能已如此高效率的速度累積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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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它的美麗,自然也有它的哀愁。在美國做研究的這一年,深深被學術這條路的艱辛與殘酷震撼。

(1) 白熱化的發表與經費申請戰爭

私下和實驗室的博士後們閒聊,才深刻體會到在學術工作的求職市場的艱辛。他們各個都學經歷豐富(哈佛、墨爾本、布朗等名校博士),發表的記錄也已經算得上是佼佼者了。但都還在抱怨群找研究型大學的職缺處處碰壁 (其中有兩位已經年近四十在做人生的第二個博士後了)。除了拼發表之外,他們都還得拼死拼活申請國家的研究經費,因為求職市場上,系所不只看你的發表和研究,還看你能帶多少錢來,有多少生錢的的潛力。

在美國,國家研究經費 (NIH和NSF)的申請通過率只有5~10%。「當機率小的時候,唯一的方式就是衝高你的提案數量。一年提了第N個申請案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的工作究竟是在做研究,還是在寫文宣和國家抽樂透了。」不只博士後這樣抱怨,我的兩位老闆也有類似的怨言。

「如果連續幾年都抽不中樂透,實驗室是得關閉打烊的。」還記得教授神經生物學的年過七十的老教授,原本還是個活蹦蹦的學者,還有指導學生也完全不想退休。學期末時,他突然用鄭重而哀傷的語氣宣布,他今年得退休了。「不是我想退休,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工作。可以的話,我真的希望可以做到死去。」他說到哽咽,頻頻拭淚,「但是,是我這一期的經費沒有過,我的實驗室,基本上被判死刑了。」

記得去年參加神經科學年會時,認識了一個年近四十的博士後,是個很厲害的人,題目是老鼠的腦生理研究,他的頂尖期刊發表已經有驚人的七篇了。但他在找NIH的學術工作仍被嫌發表太少。他苦笑的語氣帶著一抹絕望。

原本還以為自己遇到的是特例,和好友聊天才知道這已經是常態了。今年威斯康辛的生理學所在招娉教授,來了一堆人應徵。剩下三位學者廝殺到最後的job talk的關卡,各個都在投影片上無所不盡其極的炫耀自己的發表紀錄:三個人都有Neuron, Cell, 甚至Nature, Science等級的第一作者的期刊發表。聽了只覺得心疼,因為注定只能有一個人拿到這份工作。同時也感到前方路途是真的很坎坷,學術路上的競爭對手,究竟都會是怎麼樣的神人。

就算拿到教職,當了助理教授,人生也得繼續趕路(助理教授有六年的時間拼終身職)。我的大老闆是個平常和藹可親的爸爸,常常和我們分享他帶女兒的喜悅。今年是最後一年拚終身職了。在一次會議上,他詢問大家的發表進度。有位博士生提到「我希望可以再多收一點受試者,增加資料量,目前的結果還沒有很強。」老師突然沉下臉色「你們當然可以選擇晚一年畢業,然後我拿不到終身職,或是,你現在就把文章寫出來投稿。」助理教授得努力拼終身職,頂尖的研究型大學,終身職的通過率也不過七八成,萬一沒拿到就得再次流浪。

也正因為競爭如此激烈,用工時和健康換取成就也成常態。讀數學博的朋友,一本正經的和我分析到「你仔細思考喔,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七小時睡覺,一小時吃飯,你還有四小時可以培養興趣。時間還是很多的!」

(2) 人生的不確定性

以前堅定的往學術工作的路邁進,只想著自己喜歡做研究。後來才發現,學術工作綁著一種非常特殊的生活型態。雖然各行各業都有他的壓力和坎坷,但學術工作多了一道巨大的挑戰 — — 人生的不確定性。

有天和實驗室的聚會去打迷你高爾夫球,會後去酒吧繼續聊天。來自墨爾本大學的博士後X,問起了正在做第二個博士後的,來自布朗大學的J「你接下來有什麼計畫嗎?」J面容閃過一絲滄桑,說到「我可能在找個一兩年的教職吧,如果真的找不到,就去乾脆去業界工作吧。也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了。」X嘆了口氣,說到「對於想要安定下來的人,在學術界真的是很困難。」

來自哈佛的P知道我有志往學術工作的路邁進,轉向頭和我說:「學術工作是和一種獨特的生活型態綁在一起的。我們的履歷是向全世界投的。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兩三年後你會在哪座城市,甚至哪一個國家。」

萌萌可愛的二老闆和他的博士後與博士們

J在一旁不斷點著頭負荷,接到:「就算你真的有幸找到教職,那才是競爭的開始。除非你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做研究,而且生命中有你非透過研究回答不了的問題,不然別輕易把夢想放在學術工作上。」

X接著說到「其實,在美國的業界也滿喜歡用博士學生的,在公司還是把研究當工作,只是題目不是你可以自己選的。會留在學術界的人,終究都是有一個非回答不可的問題,非要把它鑽研出個所以然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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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別前和大老闆最後一次的個人會議,我問到「你怎麼面對學術工作中的不確定性?那種在拿到終身聘之前,永遠不知道何時可以定下來,會定下何處的不確定性?」

平常和藹可親的大老闆,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這真的很難、很難。」他開始提起她的故事。他當年為了做博士後跑去法國,和未婚妻遠距離了整整四年。後來找到的教職又因為金融風暴一夕之間消失,只好繼續流浪到不同城市做博士後。

原以為只有心理學和生物相關的科系比較有這樣的壓力,後來發現我錯了。和物理系、數學系的博班朋友們聊學術路的坎坷,他們都是有志做學術工作的人,也都很有共鳴。「問題已經不是要不要做博士後,而是要做幾個、幾年的博士後。這幾年,『兩個博士後』在我們領域已經漸漸是常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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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前的最後一次會議後,我跟隨大老闆到他辦公室:「老師,我想和你說,我知道你問我很多次關於要不要留下來念博班了。」「我仔細想了想,我真的很喜歡這裡的工作環境、研究題目、同事關係,還有我們的合作關係,我決定我會申請這裡的博士班。」

大老闆突然握起拳頭,像個小男孩得到夢寐以求的遙控直升機,大叫了一聲「YES!!」這時他的同事P剛好從走廊經過「嘿,P師!Sean剛剛跟我說,他想要留下來!」(尷尬的我的OS:「啊…我還沒說完,這裡只是在我的清單上而已,我還是會申請其他學校的啊!」)

P師握起拳頭和我擊拳。我連忙澄清到:「啊,這裡在我的申請清單裡很前面的順位。」大老闆對P師說到:「很顯然的,他還是會申請其他學校」P師調侃我「Come on! 你應該只申請這裡的!」

我一時尷尬不知道怎麼回覆「啊…畢竟我對很多東西都有興趣…」

P師笑著離開之後,我問起大老闆關於留下來的薪資待遇。

大老闆興奮的拿起計算機,打開他發給其他博士生的薪水的網路頁面,開心地和我解釋他預計給我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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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個水桶,只有一邊的牆很高很高,也是裝不起很多水的。」

把拼發表視為人生首要目標的日子也三年了。想起去年出國前也是在實驗室拼研究,拼到班機起飛前的最後幾天才匆忙回家收行李,今年從美國回來甚至收完行李繼續到實驗室繼續趕分析,想一想,這樣趕路的人生也錯過不少美景。

在美國待完這一年,更意識到前方的路,真的很長、很長。那是個,就算你不想趕,也會有發表壓力、簽證壓力推著你不斷向前奔跑的路途。而且再從博一開始算,距離真的可以休息一下、安定下來,至少會有十年的旅途。

大四那一年同時進行兩份研究,焦頭爛額忙到有近半年的時間沒有回家。深夜裡收到媽媽的email:「親愛的軒,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也是我心中最親愛的寶貝,看你在自己的路上奮鬥,覺得你很了不起,但是這半年來,覺得你少了些歡笑,以前愛唱歌的你,也少了歌聲,希望你能找出自己平衡的生活,健康、快樂的生活,往夢想邁進的同時,也分些時間給你親愛的的家人。」我才驚覺已經這麼久沒和家人好好相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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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開始有了在台灣休養一年,晚一年申請博班的念頭。我第一個就和大老闆討論。

大老闆誠懇的對我說到:「你知道的,不管你今年申請,或是明年申請,甚至,就算你連續兩年都申請,第一年拒絕了我們,第二年再申請我都還是會收你的。Take your time!」。我當下淚水差點感動而出。

在我回國前和兩位老闆最後一次開會時,

大老闆轉頭向二老闆說「如果只因為他決定晚一年就不收他,那實在是太荒謬了,對吧?」

平常一派輕鬆詼諧的二老闆,用著認真的口吻對我說到:「不論你何時申請,我很確定我會有錢給你的。我不會承諾我不確定的事情。我的研究經費都有多預留一些空間給意料之外的事情,像是如果博士後研究員比預計的多留一年,我都有偷偷留這筆錢的。」他一如往常的開啟了玩笑:「當然,如果我的三個博士後同時都決定多待一年,那我的實驗室就會剛好破產了,哈哈哈。」

「老師,雖然我打算把主力放在明年申請,實在很想在台灣休養一下,所以今年應該只會申請兩三家學校,是那些如果我真的上了,我可能還是願意去念的學校。所以我可能還是會需要你的推薦信。」

二老闆說:「你早就有我的推薦信了,你如果不問我,我還會主動問你需不需要幫你寫的,你放心。」他隨即又補了一句:「當然,如果你因此上了更好的學校,我應該會後悔的。」

我和二老闆說到:「老師,我想讓你清楚知道,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們兩個的實驗室,也喜歡這個學校,只是其他學校也有我很感興趣的實驗室,所以可能還是想多試試看,到時候再用心決定。」

二老闆說道「我沒有覺得被冒犯,事實上,如果你只想申請這裡,我還會阻止你呢!多出去看看是好事。雖然我個人當然很希望你留下來,但是站在你的角度,我覺得多申請幾間為你是好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在意,我可以理解的。」

大老闆在旁邊點頭,說到「你如果不留下來念博班,我們會很難過,但同時也會替你能去你想去的地方感到開心。你知道的,以後學術路很長,要再次合作一定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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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康辛的起司們我會想念你們的!

和美國的同事們離別前,最後一次的飯局,大家合送了我威斯康辛的各式五顏六色的起司。來自哈佛的博士後姊姊說到「希望你之後起司就會想起我們。我們會想念你的,誠心希望你有幸回來讀博班。」我被這突來的驚喜感動時,冷不防的,來自加州的博士姊姊遞給了我一張收集了大家文字的卡片,還有一個大大的擁抱,說到:「希望之後還有機會一起工作」。

感謝這美妙的一年,也感謝所有珍惜我的人們

我的眼筐裡泛著淚,我知道要同時遇到這麼愛惜自己的老闆,還有相處這麼愉快的同事,是一件三生有幸的事。我差點就喊出來「我願意!」了,然後猛然發現這不是被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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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就像一條很長很長的運輸帶,開始鈕按下去,就停不下來了。」

前方的路長著,慢一點,或許比較快。

總之我目前的決定是,我還是會攻讀博班(威斯康辛大學在我心目中的順位越來越高了),不過我想放自己一年的假,我明年年底才會認真丟申請。這一年在台灣的時光,我會在台大做朝九晚五的研究助理的工作修養身心(不拼額外的發表了,兩篇對於申請博班而言已經夠多了),也陪陪在我進實驗室之後,沒有好好陪伴的家人和朋友。(歡迎帶我出去玩!!)

如果你遇到我,而我還在過工時十二小時的研究生活,請把我打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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