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應用社會學】遇到「文化」可以問的六個問題

謝達文
Jul 2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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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寫報導要呈現「這群人為什麼這麼做」,或者是做行銷要分析「為什麼不同群消費者反應不同」,還是做倡議想「要怎麼說服某群人」,我們經常會馬上想到「這裡有文化差異!」。但不同群體文化,究竟會怎麼影響人們的選擇?

儘管社會學累積了許多相關研究,但是文章內可能充滿術語,以及「誰和誰說了什麼」的學術辯論,未必能直接連結到怎麼「應用」。為此,我參考Lamont and Small的How Culture Matters中整理的六個理論觀點,把術語通通拿掉,整理成白話文版的「遇到文化時,可以問的六個問題」。

1、他們自己怎麼「看待」某件事?

這個說起來很直觀:同一件事情,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看待方式,而看事情的方法不同,採取的反應當然也不同。

比如:一群學生可能認為「大學四年」的重點是「為了未來的職涯作準備」,另一群學生可能認為是要「學習不同的知識」,可能還有一群學生可能認為大學生活是「人生最後還可以好好玩樂的階段」。這三群學生會選的課、會參加的校外活動、會花錢買的東西,就可能因此很不一樣。而如果某些學校的特定學系,比較容易讓學生採取其中一種看法,我們就可以說是「校園文化影響學生的不同選擇」。

另一個例子,針對「會不會去抗議」,研究發現有三件「事情」很重要:對這項「社會議題」的看法(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嗎?)、對「解方」的看法(抗議者提的是個好的解方嗎?),以及對「抗議這件事」本身的看法(上街去抗議有用嗎?),運動組織者因此可能要順應不同群人的看法調整策略,或者可能要說服某群人改變看法。

延伸來說,如果你在賣一個商品,可以想的問題就可能包含:不同群消費者自己,是怎麼看待這個商品所對應的需求(比如是必須、享受還是奢侈)、可能的用途(比如保險曾被不同人視為投資、賭博,以及「對家人負責」的方法),以及更廣泛來說,怎麼看待自己生活中與這個商品相關的種種(比如前面說的「大學生活怎麼過」)。

(在社會學的術語上,這就是所謂的構框 [framing])

2、他們「懂得或習慣」怎麼做?

有的時候,人們之所以「這麼做」,倒未必是有什麼「看法」,而是因為他們的文化讓他們「知道這該怎麼做」,有一定的習慣或技能,因為會做,所以去做。

一個經典的例子是,住在貧窮社區裡的人,可能也想要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但他們不知道要怎麼做(而非認為高收入工作不好),這是因為身邊沒有人可以讓他們「參考看看」要怎麼做:要去哪申請?要穿什麼衣服?面試時要怎麼說話?(同理,不同大學科系的人,也可能因為課程、因為學長姐的傳授,而有不同的技能和習慣,以致於畢業時會「懂得」去申請的工作不同。)

再換成企業或其他組織的例子,有時候要解釋他們怎麼處理一個問題,可能也是出於某種「知道該怎麼做」:知道這樣處理問題可以怎麼分工、知道內部要怎麼設定目標跟考核,讓他們因此都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處理問題。

因此,如果要理解一群人的「行動策略」、「消費習慣」等等做事方式,有時候重點不會是價值觀,而是可以思考他們熟悉或習慣用什麼方式做事(比如台灣人抗議手法跟中國就很不一樣;中國的「大字報」、「向有關單位個別個人『維權』」,就跟台灣的「演講、表演、拉布條」、「向政府集體動員提訴求」不同)。

(在社會學的術語上,這是所謂「文化工具箱」[cultural toolkit] 的觀點;而在文化的文獻,包含政治文化與社運的文獻中,會特別用劇碼 [repertoire] 這個詞)

3、他們怎麼訴說「自己過去的經驗」?

人類的行動,會取決於他們對「現實」的認識;而面對現在與過去,人是一種會「說故事」的動物,人們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所說的「故事」,因此也會影響他們當下怎麼做判斷、進而做選擇。換句話說,「一朝被蛇咬」是否就會「十年怕草繩」,要看在他們的故事裡,是否強調、怎麼看待過去「被蛇咬」的經驗。

比如說,台灣社群網路上的某些社團中,有一群男生會認為「女權過高」、對很多性平倡議有敵意。如果要解釋,可能就要看到他們群體中「分享」過去被「誣告」性騷擾的故事(不論是真實還是幻想);身處這樣群體中的人,就算自己沒有經歷過類似的案件,他們對於「男性共同經驗」的理解也會受到這些故事影響。相反地,在一些女性主義群體裡,會訴說被性騷擾、性別歧視的共同經驗,還有過去女性主義前輩抗爭爭取權益的故事,這就會導致截然不同的立場(一些女性主義的討論,就很強調這樣透過「講故事」提升性別意識的策略)。

組織、企業也是一樣,可能會相信一套「我們過去有什麼成就」、「我們過去面對過什麼挑戰,那時是怎麼解決的」、「組織初衷是什麼」,因此影響他們的決策;除了影響組織決策,這種「故事」也可能是組織內部成員互相信任、保持忠誠的理由。

因此,如果要說服一群人在乎一件事,進而去參與一個運動、或是買一個商品,可以想想這要怎麼與這群人的「故事」中重要的情節相呼應──又或者,你可能會需要重新提出另一個有說服力的故事,吸引別人用另一個方式看待他們的「過去」(民族主義運動就常在做這種事)。

(在社會學的術語上,這就是敘事 [narrative] 的觀點,組織則有所謂的organizational saga)

4、他們覺得「自己是(或不是)怎樣的人」?

這個日常生活也很常見,就是「我哪是這種人!」的這種想法(我是「怎樣」的人,才不像「某些人」會那樣做),經常也影響人們做出不同選擇。

舉例來說,研究就發現,美國貧窮黑人會自行區分「體面的」跟「街頭上的」人,「體面的」黑人會刻意不去做自己理解中「街頭上的」黑人才會做的事(比如去某些地方消費,或是跟某群人交往)。

而這個自己是「怎樣」的人,就會涉及到「我們這種人」好在哪裡,也會影響自己願意跟誰「站在一起」。比如說,研究就發現,美國白人工人階級會強調自己努力工作養家,因此會支持幫助「我們這種人」的政策,相對地,跟我們不同的就是那群懶惰、依賴別人的窮人,因此不覺得要去支持「那樣的人」。

因此,如果我們觀察到一群人「不願意」怎麼做,一個可能的分析角度,就是他們認為這麼做是「某種人才會做」的事。如果你發現當你要賣東西給一群人,或者說服某群人採取怎樣的行動時,他們認為「這才不是我們這種人會做的事」、「這種東西是『那種人』在買的」,你可能就要說服他們「做這樣的事情,並不代表你們就是『那樣』」。

(在社會學的術語上,這就是所謂的象徵邊界 [symbolic boundary],對應的動詞就是有時會聽到的「劃界」)

5、他們「會做」的事情,是否會得到「認可」?

在不同的背景長大,比如說爸媽的教養方式不同,人們「懂得怎麼做」的事情就不一樣。例如:有些孩子比較知道怎麼問老師問題、而且知道怎樣不會被嫌煩(因為爸媽懂該怎麼做,所以有教),有些孩子比較知道怎麼「積極」、有條理地安排生活(因為爸媽就是有計畫地在安排他們的課外活動),有些人比較聽得懂或讀得懂一些上課內容(因為爸媽有教他們怎麼閱讀或怎麼聽)。

換言之,有些技能、習慣和品味比較會被認可,這就會導致沒有這些能力的人被「排除」。排除有幾種可能的原因,以求學和求職為例:可能是因為競爭輸掉(分數比人家低,所以沒辦法得到這個機會);可能是自認做不到,就先放棄了(「我怎麼考得上好大學」,所以連申請都不申請);可能是因為上個階段的競爭中被分到比較爛的位置,所以後面就越輸越多(考到不好的學校,因此學習的機會更差);最後,也可能是因為負責篩選的人喜歡跟自己相像的人(「喔你也是xx大學畢業的!而且你也喜歡聽___音樂!我們好像,那就決定是你了!」)

所以,你的報導、報告或是思考的問題,如果跟排除有關,就可以特別注意是不是有些人缺少某些「能力」做不來(或者其他人比較做得來),導致他們在某個階段就被排除?而這個能力的有無,又可能跟怎麼樣的家庭或其他背景有關?如果是要倡議或是要賣東西,也可以思考要能「這麼做」的門檻,是不是已經預設了某些能力(尤其是某些「軟實力」)或品味,因此可能對不同人的吸引力有差異?

(在社會學的術語上,這就是所謂的文化資本 [cultural capital])

6、「制度」怎麼影響上面這五個問題?

最後,如果我們的目標是「分析」,那在問了前五個問題(中的其中幾個)之後,可以再追問一件事:制度如何影響人們?

關於問題一(人們怎麼看待一件事),制度可能會鼓勵某些看法,比如美國會用pro-life vs pro-choice、用隱私權辯論墮胎問題,就是受到法院判決的影響。

關於問題二(人們懂得或習慣怎麼做),制度可能會讓某群人更常養成某些習慣,比如中國的個別維權式「抗爭」,就是面對政府鎮壓集體抗爭下的應對之道。

關於問題三(人們怎麼訴說過去經驗),制度可能鼓勵某些版本的故事,比如教科書可能強調某種國家民族的敘事;而一些經驗之所以成為共享經驗、影響大家說的故事,也經常與制度有關(比如一個系上大家都上過的共同必修、要做的作業,形塑系上文化)。

關於問題四(人們怎麼說自己跟別人的不同),制度可能讓人們更傾向於用特定的方式,理解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比如在高中把學生分成文組理組、並且對應大學科系,影響學生們認為自己可以做什麼工作、什麼科目念不來,或者因此彼此看不起,就是一個例子。

關於問題五(會做的事是否得到認可),我們可以追問,是什麼樣的制度規則與期待,針對不同的習慣與品味,給予怎樣的「獎勵」或「懲罰」?(比如一個升學制度在升學過程中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預設學生具備怎樣的能力,才能把這些事情「學好」?而這些能力學校有教嗎、還是交給家庭自己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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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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