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机器的骇然合一 — — 以《攻壳机动队》为例

whalechou
9 min readFeb 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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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任何对历史有所了解且对当下的生活有所洞察的人都会对我即将诉说的观点表示赞同:我们的兴趣已经从人和动物之间的比较转到了将人和机器之间的比较。我用兴趣这个词可能显得不太确切,因为在有些人的观点中,我们是不得不将自己与外界比较。(事实上这种比较存在两种情况:探索自我深渊的是以外界为参照物,而意图认识主体之外又恰恰与之相反。而至今的结果是,我们在两方面的知识上都不完备。这点在本文中不过多地展开讨论。)但无论如何,比较的情况确实存在,且自古有之。从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萨提,到《圣经》中的“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从奥维德《变形记》中阿拉克涅被惩罚而变为蜘蛛,到《鲁滨逊漂流记》中用荒岛叙事说明人时常受到变为兽的诱惑……凡此种种都表明在经典文本所构成的传统中,人和动物之间存在一种强有力的联系,以至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互相转化。(当然,在非经典的口语语境中情况也是如此,我们形容一个人的某些特点,常常会用比喻来表现,比如:“壮得像头牛”、“如狗一般忠诚”等等。)这种由来以久且继承至今的比较在我们的文化中构成了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我们也不难发现,它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或者极端一点说,已经被取代了。就像如今在我们身边出现的动物越发稀少,而机器越来越多,后者在人的生活经验中的地位也早早超过了前者。是的,如今“知识解决一切问题”、“钱解决一切问题”之类的观点有了更新颖、更具有操作性的载体 — — “机器解决一切问题”。人生来就是痴迷于比较的,更有甚者,一辈子就活在了比较之中。人和机器的比较现在已经渗透入我们的方方面面。(光从视觉角度看,随口就能举出镜子,眼镜,显微镜,激光矫正仪器的例子,这些机器设计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看见”,效果与否另当别论。)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如今的世界已经获取了一个新的属性:离开了机器就无法运转,这本身就是机器性。人与机器比较最显而易见的例子是围棋人机大战。在这件事上,人类的失守是正常人都能预见的;而且在未来,这种失守会成为常态,常态到人们不会将其视为耻辱,而会习惯性地将其视为荣耀。

自从文艺复兴以来,人的主体性不断上升,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普遍论调。与之相伴随的,是人的拜物情感越发泛滥,是生产力显得越发重要,是机器在生产中所扮演的角色越发吃重。在历史中,我们对资料稍加查询,就能发现很多给人类集体经验留下重要印记的人和机器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达芬奇肯定是个全能型的先知式人物,他的手稿草图在当时就展示了机器所能达到的不可思议的成就;培根的一句“知识就是力量”从那时开始就几近成为人类最重要的一句话,多少个世纪里人们都将其视为行动的最高准则;从费尔巴哈机械论的唯物主义,到马克思、恩格斯那写在教科书里的论断 — —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爱因斯坦致罗斯福的信,奥本海默与曼哈顿计划,之后便是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拥抱“小男孩”和“胖子”;比尔盖茨和他的微软,乔布斯和他的苹果,还有很多计算机硬件与互联网公司的相互角力;埃隆马斯克和他的特斯拉,当然对他来说这还不是最终极的目的。他最近成立了一家新公司Neuralink,致力于人脑与机器的互联…

从这样的时间推进中,不难看见的是:起初机器的出现只是为了解决人的某一个特定需求,随后人有了越来越多的需求需要机器来解决。那么其实我们也可以推断出:机器会在生产中尽可能多地取代人。更进一步,在未来,机器要成为伪神(人借着机器成为伪神);或者说,现在已经是了。

从许多科幻作品中我们几乎是屡试不爽地印证了这一点。(读懂一切科幻作品的基本方法就是将其视为现实。)从赛博朋克这一类型中就可以看到:从《真名实姓》中滑溜先生与他的“战友”在网络世界和电报人打得昏天暗地时,其实他们已经通过了网络挟持了现实世界,只要不被发现真名实姓,他们几乎是无所不能;到《攻壳机动队》中很大一部分人的大脑已经电子化,可以实现无障碍的即时通讯和信息共享,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集权越发的中心化;再到1999年世纪炸弹式的电影《黑客帝国》中,人熟练异常地在各个世界中穿梭,却变得无法分清哪一个世界才是真正的现实,似乎只是在为机器提供必要的养分。

在这样的未来图景中,我们不免会对一个问题感到焦虑:人与机器之间如何区分。(事实上,这也是一个划线问题,但划线问题的结果多半是令人沮丧的。)

有关这个问题,当代计算机之父图灵就已经试图给出过解决方案,即图灵测试。而且远在他之前,笛卡尔和狄德罗都对其有过一定的考量。他们思考的问题是“机器能否思考”,如果机器能够思考,那么在外形上已经毫无限制的它们和人类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图灵测试的内容如下:

如果一个人(代号C)使用测试对象皆理解的语言去询问两个他不能看见的对象任意一串问题。对象为:一个是正常思维的人(代号B)、一个是机器(代号A)。如果经过若干询问以后,C不能得出实质的区别來分辨A与B的不同,则此机器A通过图灵测试,称为图灵完备。

在可能是最著名的赛博朋克作品《银翼杀手》(改编自菲利普·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也有类似的移情测试Empathy Test(通过测试subject在外界问题刺激下的呼吸作用、脸红反应、心率、瞳孔伸缩,来判断其是否具有人类的“移情”能力,或者说,是否具有“人性”来区分机器和人)。讽刺的是,人类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复制人(机器)所花费的成本可能远高出这些复制人本所能提供的收益。电影中引发出了这样几个问题:

  1. 当机器发展到能使测试无效时,如何进行区分?
  2. 如何确认自己是人而不是机器?
  3. 如果机器获得了思考的能力,又有了情感,我们是否应该将其当做人看待?

在另一方面,人本质中的功利性驱使着人们物尽其用 — — 只要一个物体短时期内的收益高于成本,或者其风险不用自身承担,那么人们就倾向于将其大规模使用。机器的运用毫无疑问属于这种情况,当科幻作品普遍进入到提醒人们重视机器的危害的这个时代,当霍金发表演讲说百年后机器将取代人类的这个时代,同时却也是资本主导的时代:没有什么比收集资本,控制资本,榨取价值,剥削价值更加重要的事情。

所以人与机器的结合是必然的。人作为有限的个体不断地在追求无限的经验,机器所展现出来的延展性,使人看到了超越的可能。借助机器,人可以站得更高,跑得更快,举起更大的重量;借助机器,人可以更完善地思考,储存更多的记忆,获取更多的经验;借助机器,人可以成为任何事物,但就是不能成为人类自己。

那么,在人与机器的区分与结合意义上,我再将未来图景描述一遍:将来会在技术与机器、网络和信息的海洋中沦落,人的定义模糊了。人可以和机器合为一体,难以分辨是机器操纵人还是人在操纵机器。

那么(作为赛博朋克史上承上启下重要作品的)《攻壳机动队》对此做出了怎样的回应?

这部作品中的有些人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怪异的纯在,因为他们与机器合一,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骇然之物。他们由三个部分组成:义体部分或完全取代了肉体,大脑被电子化,只有GHOST无法撼动 — — 分别对应身体、思想和灵魂。相较于肉体,义体在各个方面都具有显在的优势,只要条件允许且愿意,这种改造完全可以做到力所能及的“更高、更快、更强”。(而且我个人断言:在纯物质的领域,过不了多久机器会在所有方面超过人类,而且差距会越来越大。)而相较于一般的人脑,电子脑在信息获取、信息处理、信息传递上的优势也不言而喻。甚至我们可以说通过义体化和电子脑化,借由机器的力量,人类制造了自己的半神。

而半神们逐渐越出了人的界限,越发呈现出非人化。就像被塞壬的歌声诱惑,他们陷入了疑问之中:自己是否还依旧是人?判断一个人是否为人的根本依据是什么?是否能够划出一条线来严格地区分人与非人?整个《攻壳机动队》就笼罩在这种“人与非人定义”的争辩气氛中。

少佐草薙素子作为主角毫无疑问地陷入这种争辩,且无力解答;而恰恰是这种无所适从的气质是人所一直传承下来的:从刺瞎自己双眼的俄狄浦斯到独自舞剑哈姆莱特,从在人生中途迷失的但丁到妄图与恶魔争辩的伊凡卡拉马佐夫,人类历史中真正的精神父亲们,都曾位于这个旋涡之中。

与之相对应的,巴特的态度是:我相信我是人,那么我就是人。这种观点只具有个体意义而不具有普遍意义,因为它无法自证也无法伪证。就像我们用人类的办法,无法证明上帝存在,也无法证明上帝不存在。常规的物质意义上的感觉在这个领域是失效的,因为它在要求一种心灵上的视觉和心灵上的触觉。这种简单的处理方法是及其适合大众的。因为一旦被启蒙,问题之门才被打开;而这种方式却规避了启蒙的可能性。

而陀古萨作为这两人外作品最为重要的角色,其设计是很巧妙的。他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传承了旧时代的一切缺点和优点的)人。他没有义体化,也没有电子脑化,喜欢用的武器还是六发的左轮手枪。在一个由半神主导叙事的世界里,他的出现仿佛格列佛来到了巨人国。而半神们却无法离开他,因为计算机所造成的千篇一律在某个时间节点会使自身灭亡。在那个时刻机器的思考还不能完备,可是在以后的发展中呢?在机器一代一代地进化过后,人在决策上真的可以超过机器么?我对此持悲观态度,当然,人是否愿意让机器决策又是另一回事了。

面对这种可怖,面对这种充分地展现了病毒性的机器,人类是否还具有克服之道?我想我们已经可以囊括出未来的几个特点:

  1. 集权化。尽管现在的市场中,技术创新已经显得不如商业模式重要(只要把企业做大做有名,不论利润盈亏,总能获得资本的注入),但真正革命性的技术一定是会操作资本的,而不是相反。所以其图示应该为:技术-资本-机器-人。随着网络的不断发展,当信息共享和资本压迫的条件成熟后,世界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压榨机器。
  2. 人与机器合一,人成为机器。通过人机互联或者义体化的方式,已经是必然之事。
  3. 现实和虚幻、人与非人的界限越发模糊。自从人类追求主体性以来,就一直在打破界限,制造“中间怪兽”。“大地之上可有尺度?”我们知道那个诗人的回答是:“绝无Nicht”。我们悬置了被给于的尺度,于是不得不让我们中间的半神通过越界行为来找回尺度。然而,事实是,越界使得尺度无效。

毫无疑问的是,《攻壳机动队》意图告诉我们,GHOST的存在与否是判断一个人是否为人的标准。(在整个作品中,唯一一个反复出现的英语单词,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突出强调,如同《EVA》中的A.T.Field。两者可以对应翻译为:灵和爱。)这个标准如今不得不成为人类最后的底线。半神们无论如何都不该越过这一界限,以免落入虚无主义的深渊。如同我所一贯坚持且相信的,面对即将到来的洪流,只有两种人能避免死亡:技术之子,以及有所信仰者。

我想说到这里,我已经成功地将问题转化。现在我们只需要对这样两个问题展开思考 — — “灵是什么”以及“我应当如何将其保守”。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巴别塔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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