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條通往幸福的路:《幸福路上》

海東青
Blue East 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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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min readJan 1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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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0、01/14 幸福路上(2017) 光點華山電影館

「最初,我的生活的範圍僅限於我們家,及家裡門口的那條巷子。那時候,我才會講話沒多久,總是喜歡在巷子裡面玩,最令我興奮的事情莫過於有陌生人跟我問路了。

我會得意地告訴陌生人直走到巷底,轉彎後可以看到小溪,小溪上面有座橋,過了橋之後有戲院,還有雜貨店,沿著路走了幾步之後,第一個叉路左轉,之後再往右轉……記憶中曾有二、三次這樣的事情。老實說,我們家每次都從另一頭巷口出入,我從來沒有機會見過巷底轉彎後的世界。可是只要有陌生人問路,我就樂意免費奉送一個我編織出的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不出一分鐘,陌生人走到巷底轉個彎,我的騙局就被揭穿了。

對我來說,如果看不到,那就想像一個,似乎是那麼天經地義的事。那時候,我活在沒有文字的世界裡,還沒有見識過文字的魅力。

可是我很懷疑,早在不認識字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寫作了。」

侯文詠,〈序〉,《我的天才夢》

「看不到,那就想像一個。」想像成就了侯文詠的文學世界,也成就了宋欣穎的《幸福路上》。因為想像,現在與過去可以犬牙交錯、緊密相依;因為想像,一條平凡無奇的路串起了天涯海角,人生百態;因為想像,感受與風景能互為轉化,編成一川記憶之河。

一場夢,一次歸鄉,開啟了一趟記憶之旅:變貌的水道、投入選舉的同學、外婆的喪禮、仍做著彩券夢的父親、變調的老家、歸鄉的幼時玩伴、兒時的祕密基地……每個重逢,都召喚著一節過往;樁樁往事,鈎串起整個成長記憶:隨著「經濟奇蹟」自鄉村到城市做工打拚的父母、工廠樓房漸漸吞噬田野的新興衛星都市、背負著父母期盼搭上了黨國教育末班車的孩子、升學壓力與補習文化、捲入民主運動浪潮的大學生活、為了生活尋覓的工作、實現美國夢的契機……。成長、求學、就業、結婚,人生一路走來,雖非一以貫之,卻也非游手虛擲,怎料一不留神,卻是四望蒼茫。走在幸福路上,幸福又在何處呢?

迷茫的主角找不到出路,幼時的小淇與死去的外婆不時現身,成為指引方向的良伴:「要用心的眼睛」、「簡單就是幸福」,雖是別無新意的老生常談,但卻收束著全片紛雜萬千,導向圓滿收尾。

記憶如河,動畫亦如流。川流不止,時而奔放,時而收斂。儘管動畫影格數略低,但影像變化卻收放自如,從橋上到橋下,從女孩到紙船,自紙船跌落車廂,不意奔流襲來,沈溺之時,恰被外婆的手拯救,乃至外婆升天,徒留小琪無依,幼子又至,手足無措之時,一陣狂風捲來,一夜夢醒。首幕一氣呵成,錯落有致,毫無泥滯。片中描述小琪幻想的片段,用色大膽,誇張化的表現生猛有力,令人印象深刻。順暢的變形過場,則讓虛與實,過去與現在,此在與彼方緊密無間。

本作畫面筆觸看似童趣樸拙,但卻都有著製作團隊深深的經營。這,不僅顯現在過場之間的變形轉換,也可在每一個橋段中的象徵隱喻中看到:如開場夢中,紙船滑出水道時兩旁的舊物,暗示全片重回過往的主題(同樣,在小琪第一次落水時,一同掉落的物品也各有其意義);又如學校中微笑的蔣公與怒吼的老師,恰成對比,更推向多層詰辯。

市長之子徐文約在小學時講一副字正腔圓的國語,在開學初始就用國語向小琪媽媽問好;長大之後,成為市長候選人時,反而口操臺語拜票。這時,本來臺語流利的小琪反倒說不出臺語,只能與國語跟他問候。這個時序被倒轉的小環節,不只暗示政治與語言的弔詭反轉,也暗示地方派系風向靈敏,變色龍般在早已翻過幾輪的政治環境下繼續生存。

除卻這些相對隱晦的元素,片中也有政治漫畫般犀利的批評,如小淇應徵《每日時報》時,手裡抱著大貓的主管提問政治,喜好,更勝能力(暗指肥貓主管);當《每日時報》被群眾包圍時,又明確標上「聯邦商業大樓」,《每日》所指為何,也就呼之欲出。

透過動畫的高度可塑性,導演也在影片中巧妙地活用各種表徵。白馬王子從《小甜甜》走出,成為理想與正義的化身。打狗救女的父親、觸動政治禁忌的表哥、異鄉遞暖的丈夫,都成為小淇眼中的白馬王子,而這些典型也都一一墜落。填鴨威權的導師、被稱作番仔的外婆,與刑求拷問表哥、驅逐逮捕遊行民眾的警察,化作不同的怪獸, — — 只有外婆得以在親情下翻身,黨國體系、填鴨升學的惡如此鮮明。巧克力、遊樂園,種下了甜甜美國夢,卻又一層一層地將其剝碎。如童年動畫般的理想美夢,就如在鴿舍上的一跌,終被痛醒。

影片最後,又回到了片頭的幸福橋頭。川與橋,是對新家的第一記憶,是兒時記憶所繫之處,也是歸鄉感懷之處,追憶如河,綿延不絕,串起現在、未來與過去;意念如橋,此岸、彼岸、回家、離家,成家。當年主角一家乘著發財車,搖搖晃晃地開展新生活,而今人事已非,情意仍在,主角一家再次跨過橋頭,迎往下一段人生旅途。

療癒之外的一種解讀

揉合個人經驗、世代記憶與國族敘事,這樣「此在即美好」的收尾,看似偏向療癒,有些單薄無力。不少人以為這是一部六年級溫情片,許多觀影者也提及這部片的後半段,似乎不再如前半段那樣與政治緊密相依。但筆者二刷本片之後,卻以為這並非本片傳達的意旨。

以小琪的成長歷程為軸,電影清楚地分成搬入新家到小學、中學階段、大學、就職、911以後前往美國,回臺奔喪六個階段。從小學到大學,小琪的成長歷程,活生生是一部輝格史觀下的黨外運動簡史:幼時的黨國教化、表哥的啟蒙、參與解嚴前後街頭運動,直到見證陳水扁當選臺北市長。在此,導演特別讓陳幸妤登場,不只是觸動主角人生選擇的關鍵,她在當選晚會上的違和,也暗示了這個「幸福」並不如看起來美好。

果然,這個隨著王子(理想)參與政治的歷程,卻在求職後產生轉折,無論是父親因工殤「退休」帶來的家庭經濟困難,小琪求職、就職前後對自我價值的迷惘,都與當時外在環境的混沌互為表裡,折射著導演眼中2000年前後的臺灣氛圍。不論是九二一大地震親友的亡故、2000年陳呂第一次當選總統時被群眾包圍報社、乃至以插入莊貝蒂的自述而帶到的陳呂第二次當選。黨外運動允諾的「幸福」,個人生命尋求的「幸福」,在此時皆雙雙落空。

911,令主角意外的獲得了一個尋求幸福的機會 — — 前往童年記憶中,充滿甜蜜與歡樂的美國。在美國,她遇見了另外一個「王子」— — 溫柔的安東尼,怎知結婚以後,才發現兩人的價值觀天差地別。最後美國夢碎,選擇回到臺灣,與自己的家人一同生活。

在影片將要結束的此刻,導演卻安排了一個小細節。始終以「能吃就是幸福、簡單就是幸福」為座右銘,作為全片方向指引的外婆再度現身,提醒「幸福是沒有永遠的」。

外婆在片尾的短暫現身,反轉了整部片子的調性。片子走到這裡,不再只是對傷痕累累的小琪們說「沒關係」,雖然我們一路走來好像沒有什麼順遂成功,但沒有關係;而是在說:無論是夢想或理想,都不能在別人身上或遠方找到,而是要自己,在此地持續不斷努力才能獲得。畢竟亡靈只是亡靈,已經回到天上的外婆,就如開場的夢一般,是註定不會與小琪長相伴的。

從這個觀點來看,一些觀影者指出小琪成長後,政治與個人生活兩個軸線二分的問題,或政治軸線隱退的狀況;乃至後半段貝蒂線的出現,令敘事線略顯雜亂的問題,並非是劇本設計上的雜蕪之處,而是有意為之。這兩種敘事安排,事實上是要談論2000年陳呂當選後,許多黨外支持者對後來政局發展的失望,以及「美國夢」終究只是夢幻兩件事。

有所欠缺的政治軸線

在導演的大膽嘗試之下,本片在政治議題雖上不乏銳利慧頡之處,但其政治元素、軸線的處理仍有所欠缺。片中出現了三任總統:蔣經國、陳水扁、馬英九,各自以明確的情節給予不同的評價,卻獨漏了李登輝;熟悉黨國教育的人們也不難發現,片中深刻描繪了美國夢的美好與殘酷的同時,卻獨缺了與威權同在的大中國意識形態。

儘管筆者在前面指出,主角成年之後,政治元素的處理越發突兀零碎,或者隱退的狀況,或許反映了黨外群眾對陳呂當選之後政局發展的失落。但不可諱言地,這確實令前半段經營許久的政治軸線頓時失重,因而損害了整部片的平衡感。這樣的空缺或有意,或無意,但都使得這部片有意經營的當代臺灣政治史敘事有所不足(無論是否為黨外觀點)。

不夠充裕的情節鋪陳

就一部電影而言,政治議題處理的欠缺,至多只是美中不足。全片更麻煩的問題在於:影片的情節鋪陳不夠充裕,未必能讓一般觀眾都能同理、進入主角所見的世界。

構成此問題的原因,與導演取材的時間長短有關。無論是《魔法阿嬤》,或是去歲方在臺灣上映,也不走流行畫風的日本動畫《謝謝你,在這個世界找到我》,都是以一段短期經歷細加鋪陳。以短期經驗取材,令編劇能夠更仔細地安排情節、形塑人物,引導觀眾的情緒起伏,讓觀影者更能進入全劇世界。

而試圖回顧成長全景的《幸福路上》並非如此。四十年的人生匆匆塞入兩小時的電影之中,偏快的剪輯節奏、無法仔細開展的各片段,觀眾並沒有餘裕,順著觀影時理解的情境來同理主角。在影片後段,敘事線突然變成兩線,時而切在小淇,時而切在貝蒂,也令觀眾反應不及。過於緊湊的推進,碰上導演精雕細琢,彩蛋無數的劇本,更令觀眾眼花撩亂,產生敘事理解上的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要使得影片要能打入人心,更加仰賴觀影者個人經驗是否能與影片中的記憶片段、主角感受產生共鳴。

情節鋪陳上的缺陷,似乎是觀影經驗相當兩極的原因:被影片觸碰到的觀眾,往往十分喜愛,甚至淚流不止;但並未與影片有共鳴的觀眾,至多只能欣賞結構上與製作上的用心與創意,甚而認為本片過於抒情而欠鋪陳。相較於去歲金馬奇幻影展所上映,類似題材,作法迥異,同樣繽紛卻從容優美的 20th Century Women,本片的推進則明顯過於緊張生澀。

雖有缺點,仍屬水準以上

如前所述,就一部電影而言,本片至少有兩個基本的問題,一是政治軸線處理仍有所欠缺,另一則是缺乏充足的鋪陳。儘管如此,《幸福路上》仍屬完成度相當高的水準之作。

想像豐富、意象鮮明、變幻流暢,在有限的預算下,《幸福路上》的成就令人驚豔,尤其是在細節與形象的處理上頗多用心。導演試圖揉合個人經驗、世代記憶與國族敘事,以親情、成長、政治相互並進,更是規模龐大的雄偉企圖。就劇本而言,雖有過於豐富與欠缺平衡的問題。但以首部長片來說,導演所交出的成績確實在水準之上,更不用說,這是技術門檻與一般電影大不相同的動畫片。

確如眾多影評人所言,本片是臺灣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動畫佳作。許多影評人將《幸福路上》視為《魔法阿嬤》之後,臺灣動畫電影的新里程碑。可以說,這部片不僅是一個導演的勇敢嘗試,也蘊含著臺灣動畫長片未來的可能性。但肯定團隊表現,期許團隊能有進一步發展之餘,也不得不為本片的票房捏一把冷汗。造價5,000萬的動畫片,若未能至少打平,那下一部令臺灣人驕傲的動畫長片何在呢?

去歲,造價四億臺幣,以光州事件為背景的韓片《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在臺熱映,「為何臺灣拍不出《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頓時成為鄉民熱議的問題。但對電影稍有涉獵者都能看出,該片劇本、剪輯都相當普通,不過是一部計算精準,融入政治題材的商業類型片,只要有充裕的資金、適當的編劇、考據人才, 楊雅喆、陳玉勳、魏德聖等線上導演也有能力做出類似的片子。

欠缺資本,是臺灣拍不出《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的主要原因。但,儘管欠缺資本,臺灣並非沒有優秀的作品。無論是劇本的深度、政治批判、反思的程度,乃至編劇的創意,只有八分之一造價的《幸福路上》,都遠在《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之上。臺灣的觀眾是否能為國產動畫留下一線希望,或是繼續問「為何臺灣拍不出《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就端看觀眾們是否有足夠的眼光與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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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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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中一隻無知小熊,練習寫作,磨練眼力。曾為社群編輯、內容編輯,前政治工作者,目前為研究政策的無業遊民,總是覺得錢不夠花。書評、影評、時論。過往公開發表作品散見想想論壇、MPlus | 云閱讀、說書、udn 鳴人堂(專欄已結束)、沃草、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