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nkirk:把戰爭片的要素一一拿走,戰爭還剩下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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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Jul 2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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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戰爭片,還有甚麼東西尚未寫過?有野心的創作者講求別樹一幟,千方百計尋找一套屬我的展現形式,代表作不只代表了他獨特的創見,更代表了他為這個時代拓荒,踏足尚未踏足的地帶,去開全人類的眼界。所以,他最大的敵人是老生常談。他刻意迴避前人的創見所劃下的既定軌跡,舉步維艱,苦無立錐之地,生怕筆下所寫的早已有人提出。如果聽說有人將他的作品跟誰相提並論,可能會羞愧至死。每個偉大的創作者都背負着這麼一個包袱,Nolan也不例外。

若談生命何價,能超越《雷霆救兵》描寫一隊美兵用幾條命換回一個母親的最後希望嗎?若要迫真重現戰時的殘酷和沉重,能超越《舒特拉的名單》嗎?還有反戰和平、掙扎求存、人性陰暗、炮火無情……多年來拍下如此海量的戰爭片,還有甚麼未充分深入地探討?觀眾還有甚麼需要你去提醒?我相信Nolan在撰寫《Dunkirk》時想必想過類似的問題,審視戰爭片的各個要素。而他的創見,全在這一切的闕如。觀眾想從戰爭片攞到的東西,一無所獲,於是陷入疑惑:《Dunkirk》到底想表達甚麼?

有人想到人性,但人性的哪個方面?懦弱?英勇?自私?捨己?這些元素,《Dunkirk》也有,但不太深刻,輕描淡寫。有人想到道德,哪人該救不該救?哪人該死不該死?《Dunkirk》也有,但如果道德是主題的話,內心掙扎的戲份未免太少了。而最錯的答案是「死得人多、好慘」,我覺得在這齣戲中連死亡也不算是一個話題。我愈想愈發現,上述的主題在《Dunkirk》裡偏偏一蓋闕如,但我昨天提到小說性,它講求主題的再現。我隨即想到,戰爭片的主題不就是戰爭本身嗎?

所以,《Dunkirk》將受人重視的主題、觀眾覺得有用的要素一一挪開,是為了看看戰爭這個主題在倒空後還剩下甚麼本質。

Nolan似乎對「回家」有種癡迷,《Interstellar》為了回家連宇宙法則都可以改寫,而《Dunkirk》令Nolan着迷之處是一個沙灘如何把40萬人送到彼岸。我看了Nolan的專訪,發現他很強調如實地反映當時的戰況,着重克服重重困難的細節,最後更笑笑口講到他希望每個演員都是Small role:「It’s subtle and truthful. I hope people aware of overlook the subtle of reality what is done. Because it’s not to show you performance. It’s exactly right and truthful. And that’s really as a director the most you can ask for that.」言下之意最清楚不過了,Nolan就是要如實地呈現這戰爭的唯物面貌(正義是人為判斷,唯物才是exactly right),不帶反戰或說教的意圖。演員的演繹是次要,導演才是主角。

特別留意Nolan提到「subtle」這個字眼──微妙的、隱約的、暗渡的、纖細的、不知不覺起效的,那正與小說的迷人處吻合。戲劇性 (Dramatic)玩的是伏筆與揭露,真相大白的會心一擊,但小說性(Novelic)並不一樣,它對觀眾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隱瞞,卻有些東西一直隱約在故事背後,縈繞人心,有口難言。

因此,若強說《Dunkirk》談的是人性或道德,這些東西都太過具體和易講,不夠Subtle。當然,你也可以罵Nolan故弄玄虛,但有看小說習慣的朋友自會明白看完一本好小說後的那種悵然感,意猶未盡,得到了寶貴的東西,卻沒法轉述出來分享。身為作者,我只能用有限的語言告訴你《Dunkirk》給予我甚麼。

你記得法國仔Gibson怎麼死嗎?其實,你連他有沒有死去也不知道,只知道Tommy游水回頭看不見他,缺乏應有交代。我想起《皮》這部小說也有一個角色像Gibson一樣不明不白地死了,米蘭昆德拉這麼解讀:

「這種刻意避免『故事』的寫作方式有一個令人着迷之處。傑克死了,馬拉帕蒂(《皮》的Tommy原型)知道,從今以後,在他身邊的親友間,在他自己的國家裡,他將永遠覺得自己是孤單一人了。然而傑克的死只是在一個句子裡提了一下(確實只是提了一下,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何時死的),而且這唯一的句子出現在一長段同時談及其他事情的文字裡。在任何以一個以『故事』為基礎的小說裡,一個如此重要的人物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而且或許還會是小說的結局。可是,奇怪的是,正因為這短促,這靦腆節制,因為一切描述的闕如,傑克的死帶來令人無法承受的感動。」

觀眾可以怪責《Dunkirk》交代得太差,我卻被闕如的魅力深深吸引。將所有最重要的東西淡化,不就是戰爭的真象嗎?生命很重要,道德很重要,人性很重要,誰不知道?偏偏在戰場上,一切都不重要了。你想在《Dunkirk》找到重要的東西,注定失敗。Nolan唯物地重演鄧寇克大撤退的情景,撇除多餘的主觀演繹和唯心放大,使《Dunkirk》與其他有主題的戰爭片分別為聖。它讓活在和平時代的好戰者發現,自己想從戰爭片中找到價值,卻一無所獲。你想透過一個長鏡見證Gibson淒怨地浸死或燒死、長嘆一聲嗎?對唔住,無得睇。

Subtle之處正在這裡,「意義的闕如」瀰漫全場。英勇機師擊落最後一架納粹戰機,全場振奮,但想深一層,二戰已有結局,鄧寇克上的40萬人已不復存在。如果Nolan不拍這齣戲,99%人不會知道歷史上曾有過這一幕,它卻如實地發生過。邱吉爾和40萬人覺得它重要,後世人卻如實地遺忘。戰爭的殘酷不在其破壞力或死傷之多寡,而是敵不過時間的消逝,連這場戰役有沒有發生過,都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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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作者,1989年生於香港,已出版小說《地球另一端》及《捉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