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山为师，一次喜马拉雅与安第斯的教育者对话
像山一样思考
在沙乡年鉴中的“像山一样思考“中，利奥波德在目睹了山中最后的群狼离开后，记录了接下来十年里这片山地中经历的生态崩溃连锁反应。没有了狼，激增的鹿群将巩固山地土壤的植物根系啃噬殆尽。没有了树木和植物，动物离开了，接着是土壤侵蚀、山体滑坡和尘暴。
猎人曾经认为，较少的狼意味着更多的鹿，而没有狼群的山恰是狩猎的天堂。对于人类来说，这只是一个短暂的乐园，带来了片刻的兴奋。但人类没有意识到的是，将狼群从山中清除，自己将不得不承担狼群对山的承诺。山因看到狼的离去而悲伤，或许更加悲伤的是看到人类未能承担应有的生态义务。
一座山如何思考？问一个20世纪的科学家，他可能会嘲笑你或让你去读诗。今天，这样的问题对人类来说至关重要。 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学会融入世界：适应未来生存的教育》提出了富有远见的教育宣言，倡议教育应当从“了解世界以便对其下手”的攫取型思维向“认识世界并与之相融”而转变。 这一转型中，教育者急当补充生态通识教育(Ecological Literacy)，将自然科学与生态哲学与土地伦理的带入课堂。 重视神话、传说和口述史中蕴含的乡土智慧。学习山一般的深时思维，从更广的时间跨度思考人类行为的影响。
以山为师，向山而学，是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对话空间，是参与共建生生不息的生命实践之地，是一场回到意义之河的溯源。
以山为师 — 与万物世界对话的邀请
这次向山而学的对话在两个生活在不同山地文化的教育者中展开。她们是来自厄瓜多尔安第斯山脉的Andrea，和来自喜马拉雅-横断山脉的昕霖。她们结合自己在山中生活和旅行的经验探讨“基于地方”的教学理念，并以此想象“后发展时代(PostGrowth)”中的自然和自我的关系。本次对话来自Post Growth Institute 后增长研究院Fellowship出版项目。
Andrea：山脉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导师，在山坡之间包含着如此广阔的土地并构成当地独特的关系和互动。即使是在无意识中，自然与非人类世界的对话时刻发生。在资本主义、父权制度、欧洲中心主义社会体系的现代性建构的人类中心视野中，自然被视为“其他”，往往被忽视或仅仅被视为非人类的一部分，在这种观念中被本质化。相反，在山区土地中，每一种学习都在影响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
居住在山脉附近的人们有很多与地球深切互动的智慧分享。在安第斯的世界观中，Apus（或山灵），陪伴着人们世代而居，是领土的守护者和保护者。从西方的视角来看，山脉是征服、爱国主义和与上帝联系的领地。然而，山脉只有一种叙事吗？只有一种接近和感受他的方式吗？
昕霖：在喜马拉雅文化中，山同样被视为有富有灵性的生命。每一座山有他的名字，性格并被纳入到一个神山体系中。山是当地人认识天地自然界与自我关系的伙伴，是空间的参考，并构建了当地人的宇宙观。
山既是我们星球的地标，也是人类的精神地标。除了著名的藏地八大神山系统之外，每一个藏族区域都有自己区域中的神山，每个村庄都有自己尊重敬拜的山神。在这样的影响下，人们从每日生活实践到精神世界世界，每一个心愿都有一座山来安放，与超越人类世界的沟通一直在发生。
山教会我们什么
Andrea：在我个人成长中，山教给了我谦逊，智慧，遵循时节并遵守规律。与山亲近让我有了对自己人生有了更多的共情。在山中，我放开了头脑和焦虑。将身体至于自然之中，把头脑中的执着和成见剥离。在攀登时，我们将焦虑放下，专注于身体、肺部，呼吸和放下。唯有此刻还停留在脑中的思虑或许才是最重要的。在与山接近的时候我们必须首先“正心”，调整内在世界。敢问我们的现代教育何时对学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它灌输给我们所谓“标准”的回应，如何划归、如何命名，并如何与之关联。这一切都基于理性的远景。那么，超越理性的又是什么？
昕霖：我同意你的观点，在我所在的山区中，外出经常需要徒步。这些徒步并非娱乐也不为锻炼，纯粹是从A到B的需要。当我走在山路上，我无法在头脑中想别的事儿，我不得不专注于脚下，注意避免被荨麻叶子扎到或者踩到牛粪上滑一跤。这些徒步是很好的行走中的冥想机会。一种不费力(effortless)的冥想境界。在你的话中，我听到以山为师可以帮助我们重整自己的内部世界，但相对于学校里的说教，山的教法更加优雅。
另一个我从山中的学习，是从当地社区那里。这里似乎有一种与外在世界不同的对“方便”的看法。在我们的村落中，牛不会被杀也不会被卖，他们可以在村中漫游。这带来一个问题，他们可能会漫步到村民家的玉米地中美餐，造成减产。过去几年中，村民在村路和田间设置了一些铁门，阻挡牛的进入，而车可以进出。铁门一般是锁上的，而村民自己会在铁门旁架起梯子来通过。现代设计以人类的为中心，创新和技术都用于照顾人类的需求和提供方便。但这些铁门旁的梯子给了我另外的启示。在与自然的相处中，人愿意主动承担一些“不方便”用来与自然达到一个平衡。山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与自然相处有时候更需要协商的智慧而不是武断的控制。
在相同的宇宙观下共生
Andrea：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来说，山地空间成为了摆脱理性、社会和“批判性”逻辑以及欧洲中心主义视野的避难所和疗愈之地。他为其他世界打开了无尽的可能性，那里山脉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祖先的故事和冒险的一部分。
我生活在厄瓜多尔安第斯山脉，山赋予了这片土地特有的故事。在我们的“宇宙生活(Cosmolife)”中（这是一种嵌入在生活方式中并经受其塑造的世界观），自然是我们的一部分，而非“其他”，不是更少或更多，他就像我们一样。厄瓜多尔是世界上两个在宪法中承认自然权利的国家之一。这赋予了自然在政治体系中的地位，我们还在努力推进这一确认在社会领域中的应用。在这里，山是 Apus阿普斯（当地语言中“山神”的意思），是守护的灵魂，是必须受到尊重的存在。人们向山献上礼物、愿望和感恩。徒步于安第斯山脉成就了自然和精神的冒险。这些山还代表着爱，他们在构成厄瓜多尔人精神世界的故事中相遇。他们是不可能（相遇）的爱人，守护在各自独特的领地上。他们也是衡量时间、气候、降雨、冰川的消退、以及环境污染的接纳者，在冰川中接受世界变化的存在。
昕霖：在2022年夏天，我在海拔4000米高原上的一个藏族游牧社区中工作。七月份，中国东部地区经历了大范围的暴雨，许多省份都受到了严重的水灾。我将这一消息与一位当地牧民同事分享。我说“我们在这个阳光明媚的高原上是多么幸运，几乎没有什么地质或气候问题”。这位没有出过远门的中年牧人摇了摇头，指着附近的山峰说：“你看到顶上的那块大黑石了吗？我小时候，即便在盛夏，那块石头也是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我们有一个预言，说当山如海螺那样洁白时，世界就是健康的。当山如天珠一般斑驳时，世界开始腐化。当山脉如玛瑙一样褐黑时，世界就将终结。你看，我们的山已经不再如海螺那样洁白了。我们这里的冰少了，就意味着你那边的雨水会更多”。他的话深深打动了我，因为这不是从教科书上学到的知识，而是来自山的教诲。
审视“进步”的视角
Andrea：向自然学习，将其视为老师的提议源于去殖民化的视角，它传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在我们对由殖民文化灌输的对“进步”的渴望中，教育体系已经使价值观、伦理和知识变得机械化，这何尝不是对教育的“殖民”。源自寻求智慧、连接和集体学习的实践中还剩下什么？我们如何打开双眼，更深刻地了解自我与周遭世界？我们将如何找回根植于生命的目的？如何连接各种形式的智慧和存在方式？我们如何“去学习(Unlearning)”那种攫取型的观念模式？
昕霖：山是激发反思“进步叙事”再适合不过的地方。在解构性现代化、全球化和资本化的世界中，山脉常被视为资源、资本、资产。他们被认为是等待开发的地方，可以为人类获利，却无需对等的回报。几乎全球所有的山地社区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 来自现代经济中的“开采 — 制造 — 废弃”这一循环中不同程度的干扰。可以说，山脉以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和珍贵的矿产，在过去的300年里支持着以“增长”为导向的经济叙事。在后增长时代中，我们同样应该求助于山的智慧。然而，人类将如何获得山的信任？我想，我们要首先从重建这些受创的生态系统并邀请生命回归开始。修复信任、生计与生机勃勃的人地关系，这将成为山地中的学习中心的议题。又何尝不是自然教育的根本？
以山为师的教学法
Andrea：将自然置于中心，将其视为老师，我们将自己投入到一种超越理性的、超越人类的对话中。学习其他行走的方式，看待生命的方式，感受的方式，连接的方式，面对恐惧的方式，以及回应的方式。
我们进入一个独特的“课堂”，在这里我们看到生活中那些无法被命名和理性化的深度交织。我们发现了关于文化、文学、诗歌、植物学、冰川学、物理学、历史、灵性以及整个大学的课程。这是一个以山为师的教育方法，通过历史研究、社会联系和行动发现，让山成为学习空间和主题。这也可以转化为生活，和生活实践，我们可以体验到来自努力的喜悦，正如厄瓜多尔登山家法比安·祖里塔所说：了解到在山上的每一步都有一定代价，没有捷径，它来自个人的努力和动力。
另一方面，常常拜访将山视为Apus（山神）的学习者将获得哪些类型的学习？那些不断走入山中、愿意以不同方式学习的个体，可以在与社区共同生活时开启哪些新的问题、路径和思路呢？
昕霖：山脉在地球和人类社区中扮演着生态、精神和文化等多重角色。山地常被人视为圣境，这一称谓是在关系中产生的。这种神圣性实质上是一种主观的、亲密的经验，超越了客观性。这种与地球建立的深刻的主观连接，正是环境教育可以帮助重建的。也是人们进入后增长世界中所持的精神源点。位于山地中的学校，不是偏远的所在，而正是意识变革教育的核心。这里有为头脑提供的理性知识，有为心灵提供的启迪和滋养，还有为双手提供的实践和挑战。这种教学法通过积极服务生命的项目，使头脑、心灵和双手保持一致。
这并非要我们“回到过去”，而是强调在沉淀和反思中“前进”。它邀请我们深思，现代科学奇迹、工具和范式应当如何应用于恢复深刻的人地关系？又在怎样的时刻，我们愿意放下机巧和精明，一起走进深林？
对话行进尾声，让我们提醒彼此在这里通过语言所创造出的空间之局限。让我们深思那些无法名状却无可忽视的，山的智慧：
……山，存在于深时之中……
……嘲笑语言的无力……
……在与地方建立关系时，语言是无用的。
-罗伯特·麦克法伦 ‘Speaking the Anthropocene’
一个邀请
不论是隐喻还是经验，你的生命如何被山和山里的人而改变？以山为师，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会如何激发你与世界的关联？在自然科学、文化研究、内在成长或社区发展领域中的教育实践者，我们邀请你加入进行中的对话。想象，世界各地的山脉构成的广阔而生动的学习空间中，积极的五彩缤纷的生活正在发生。
翻译整理 | xinlin
除署名之外图片来源于网络
感谢Post Growth Institute 后增长研究院为本次对话提供发表平台。两位对话者均来自研究院2023年度项目。详情：www.postgrowth.org/post-growth-fellowship原文发表于Post Growth Institute Medium平台: https://medium.com/postgrowth/towards-a-mountain-teaching-pedagogy-4305bac34730
中文发表于自然圣境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