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中國的背後靈 — TikTok在台灣

鄭進耀
Jan 9,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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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期,鏡週刊)

撰文:鄭進耀
四十二歲的老謝最近參加女兒的國中校慶,校園內播放的音樂沒有周杰倫,也不是蔡依林,不過,老謝依舊感到熟悉,它們全是TikTok上流行的「神曲」。女兒的同學們遠遠看到他便熱情喚他:「老謝!老謝!」有的甚至還上前要求合照。

老謝在現實生活中只是平凡的輪胎行老闆;但他在TikTok上並不平凡。他創建了擁有六十三萬名粉絲的「輪胎行老謝」頻道,並獲二○二一年票選最受歡迎的台灣TikTok創作者第三名。

三分鐘短片 風行全世界

TikTok源自於中國的短影音平台「抖音」。內容多是十五秒到三分鐘長度的短影片(目前開放十分鐘影片,但仍以三分鐘內的影片為主流)。抖音母公司為中國字節跳動,在二○一七年發展國際版TikTok與中國境內抖音作區隔。

這個風潮從中國擴及歐美,TikTok襲捲西方的青少年。遠嫁到加拿大的C太太,她的小學二年級女兒也玩Tiktok,最近Tiktok發起一個網路挑戰:到購物中心吃同一種顏色的食物並拍成影片,她的女兒來不及參與,因而有些沮喪。她的女兒在Tiktok上拍路邊遇到的松鼠、自己的畫畫,C太太認為:「很難禁止她用,畢竟所有同學都在用。」

相較於在西方社會大流行的狀況,Tiktok在台灣的現象起步晚,這二年間,使用者開始呈現翻倍成長。

吉媽五年前幫家中十二歲的馬爾濟斯黃吉吉創建了TikTok頻道,內容是黃吉吉穿各種造型衣服,如鬼娃恰吉、耶誕老人。這樣的影片迄今累積五百萬粉絲,是台灣粉絲量最高的頻道。擁有如此高流量,隱居在台北市區大廈的黃吉吉每天出門卻甚少被認出,吉媽說:「因為我們的粉絲大多來自國外。」吉媽喜歡在影片裡加入國外音樂,而這些音樂會帶來國外粉絲。

這即是TikTok網紅特色之一:採用國外流行樂與迷因容易聚集各國流量,且和其他社群平台的寵物網紅不同,黃吉吉的影片沒有業配,TikTok也沒有像YouTube的廣告分潤。擁有廣大粉絲的黃吉吉,並沒有替吉媽賺進任何一毛錢。

吉媽笑稱吉吉老了,倘若狗不在,她便不再更新。有人私訊她,想買她的TikTok帳號,她都回絕:「我希望以後狗不在了,網路上查黃吉吉,還有地方可以記得這世上曾經有這樣的一隻狗。」

低成本剪輯 追求娛樂性

相較於黃吉吉頻道的佛系經營,二十四歲的創作者木星人則企圖心十足。他在不同地點跳著不協調的舞姿,嘴裡唱著TikTok上受歡迎的泰語流行歌〈憫農歌〉,使他成為台灣二○二二年度創作者票選第一名。「我不會跳舞,但覺得歌有趣,就隨便配在一起,沒想到大受歡迎。」台灣使用者大多不知道泰語歌詞在唱什麼,這系列影片卻累積上千萬流量,木星人自己也不知緣由。

原本是一人團隊,靠一支手機撐起頻道的木星人,今年開了公司,變成「二人團隊」,由女友負責接洽活動、業務。木星人自述從小被診斷有過動傾向,在「資源輔助班」度過一段時間,上課坐不住,不斷發出聲響。下了課,又捉弄同學。最後,老師、同學都討厭他。

訪談時,他仍不時要撥弄手邊雜物:「現在做這行,感覺就很適合我。」說是適合,但選擇並非理所當然。他開過臉書粉絲專頁、YouTube頻道,當時主流影片大多是十分鐘長度:「拍十分鐘影片要花好幾個小時拍攝跟剪輯,我沒有資源,也拍不出來。」但在低人力、時間成本的TikTok上,他得到空前的成功。

為掌握流量,木星人常盯著後台數據調整內容。他逐漸發現TikTok受歡迎的影片約略有一套格式可循:「影片短,所以哏要飽滿,就算是廢片也要廢得很有哏。」「影片的人設很重要,你要發明幾句強烈而簡單的口頭禪,一開始就講出來,讓觀眾記得你。」

網路上木星人以瘋癲屁孩形象聞名,影片內容多是無厘頭搞笑,他的影片幾乎是外界對TikTok最刻板的想像,「但我不覺得我的影片沒內容,裡面有劇情,有設計過,我只是想讓大家看完覺得開心。」

他想證明自己也可以有朋友,不再討人厭。但此時站上職涯高峰,須以流量維生的他又顯得憂心忡忡,「這個行業只會愈來愈競爭。」這句話,短短半小時他說了至少三次。

輪胎行老謝的女兒也是木星人的粉絲。「我女兒現在都說我過氣了。」但老謝沒有和木星人一樣焦慮,他並非靠流量維生。他的輪胎行位於新竹科學園區周邊巷弄裡,「很多人以為我拍片的輪胎行背景是去借的,沒有,我本業真的是做輪胎的,不是拍抖音。」老謝的影片是標準的「幹片」,一群人言不及義講幹話,說是沒有意義,但能在高壓日常裡聽到幾句幹話並讓人發笑,在現代社會已屬功德無量。

TikTok不是老謝經營的第一個社群媒體平台,他為了推廣輪胎行生意,最早也在YouTube做影片。他板著嚴肅表情講解輪胎維修技術:「時代不同,要做一點網路行銷。修車最怕被騙,在網路上放解說影片讓客人修車前對我有點了解,會比較信任。」

之後,他看到年輕修車師傅在滑TikTok,好奇跟著玩,自覺拍起來不難,於是拿起手機跟著以前的同事小姜哥,二人一搭一唱拍了起來。「我會剪片做YouTube,但剪完眼睛都花掉了。」三分鐘內的長度很適合像老謝這樣時間破碎的人觀看,「一支影片十分鐘,我工作忙,要花好幾次才能看完,TikTok一次就能滑好幾支,沒有負擔。」

多元使用者 深入各日常

老謝互動自然好笑的影片迅速受到歡迎,輪胎行因此有了知名度。採訪當天,來修車的人便是看了TikTok的影片而來。老謝問:「你不怕我技術不好嗎?」客人答:「你看起來好好笑,不會啦。」

短影片社群的技術門檻低,不只養出老謝這樣的庶民網紅。二○二二年,台灣TikTok圈有數位破百萬粉絲的移工網紅。點開TikTok軟體,偶而會見到移工做直播,他們的直播有時是工廠流水線日常,有的則是看護邊走邊對著鏡頭喃喃自語。

來自印尼山區的瑞美在桃園鄉下照顧一位失智的老太太。瑞美覺得工作尚稱輕鬆,只是山區生活很無聊,不像都會城市可以隨時遇到同鄉。看顧老太太的時間瑣碎,於是她就打開TikTok,一分鐘的短影片剛好塞滿她無聊的空檔。

「我喜歡那些跳舞的影片,有音樂。」瑞美反覆用不流暢的中文解釋,TikTok很多影片搭配印尼流行樂,人在異鄉聽到這些音樂讓她感到親切。她也喜歡看同鄉在上面直播賣美妝產品:「我不是要看那些(美妝)東西,我是想聽到印尼話。」小小一塊螢幕成為通往家鄉的路。

瑞美並非網紅,粉絲量不到百人,但她依舊在TikTok上得到很大的使用樂趣。《移工怎麼都在直播》的作者江婉琦,觀察到台灣移工拍抖音有幾類內容:一是跟著TikTok內建的流行音樂跳舞、流行樂對嘴;二是直播各種嗜好,比如改車、化妝、舞團的表演;三則是表現各種「生活在大都會」的摩登內容,像搭捷運。假日時一○一大樓有不少移工將鏡頭擺在地上,努力將現代化的摩天大樓與自己一起擠入鏡頭。

登台不到六年的TikTok,發展出不同的使用文化。TikTok強大的演算法深入年輕人生活,據台灣網路資訊中心調查,二○二二年TikTok是僅次於臉書與IG的第三大社群軟體。若以全球趨勢來看,TikTok的下載數量連四年居冠、每年以四%的速度增長,這也使看似無害的娛樂平台開始涉入政治爭議。

能取用個資 安全性存疑

二○一九年,英國《衛報》曾曝光TikTok內部文件:內部要求刪去台獨、藏獨、法輪功等敏感詞。菲律賓境內的TikTok則出現各種帳號歌頌馬可仕時代,替其家族罪行洗白,進而間接影響日後小馬可仕贏得大選。

從川普時期,美國宣稱要禁用TikTok,但始終無定論,目前有十九個州政府禁止公務機構使用。台灣政府十一月也做了類似決定:為避免機敏資料外洩,公務機構人員禁止使用TikTok,甚至一度討論校園也要全面禁用。

TikTok的爭論,聚焦在二方面。一是資安問題,如外傳手機發熱、TikTok用電量高,是TikTok在竊取個人資料甚至信用卡號。

關於資訊安全的爭議,各種討論文章源頭皆來自於自由工程師Felix Krause的研究報告。他測試所有社群媒體的數據資料,初步認為使用TikTok期間,只能在App內瀏覽其他網站,若裡頭的部分程式碼遭濫用,的確可以盜取使用者密碼和信用卡資料。

中正大學資工系助理教授王銘宏認為,從Felix的報告看來,TikTok資安風險的確較高,但並非無法迴避。倘若不以TikTok的App開啟其他網站瀏覽,便能稍避免資安風險。資安專家吳伊婷進一步提供實際建議:「蘋果手機的封閉系統相對安全,使用TikTok時,你可以關掉後台取用你的相機、麥克風、背景資料等開關。」而TikTok耗電量高則與資安無關。

TikTok的爭議之二,是國安危機,數位發展部便是以「危害國家安全」的理由,禁止公務機關使用TikTok。

資訊戰滲透 禁用陷兩難

「法律白話文運動」社群總監劉珞亦自稱是「抖音仔」,裴洛西來台時,他在TikTok上看到一面倒批評裴洛西的密集政治訊息,「然後就是解放軍集結的畫面、坦克車也開過來了,一副隨時就要拿下台灣的態勢。」

訊息戰爭一波接一波,十月,TikTok開始出現台積電赴美建廠將掏空台灣的半導體產業的相關話題。影片內容皆是中國口音的主持人或旁白,配上極具煽動性的推論。台灣媒體與政論節目的名嘴開始採用這類觀點評論新聞。

此外,TikTok上的政治訊息也明顯集中在某個立場。在無帳號登入的狀況下,我們輸入關鍵字:國民黨,熱門推荐的影片12支裡,有3支是持負面評價、1支中立、8支是正面。輸入關鍵字:民進黨,則得到11支負面評價,1支正面。再以斐洛西、台積電等關鍵字搜尋得到的熱門影片也多半不是政治人物經營,而是各種不知名帳號將電視上的影片做各種剪輯。有些帳號明顯為某些議題短暫設立,例如裴洛西來台,不少帳號只有數支罵裴的影片,事隔數月後,這些帳號又消逝在網海裡,無處可尋。

最早經營TikTok的政治人物、前台北市議員羅智強說:「民進黨因為意識型態,完全棄守短影音,你自己不拍,不能怪平台上只有罵你的影片。」羅智強因早進場的優勢,是目前擁有最多粉絲量的台灣政治人物,他自認國民黨年輕支持者較少,將自己的TikTok定位為「讓年輕支持者發聲」。他收集投稿影片並將之剪輯後上傳,他的二十歲助理鍾明因口條清楚,影片格式符合短影音有哏的型式,已有數支破百萬流量的影片。他認為:「短影片將會是下場選舉空戰的新戰場。」

至於各種假訊息,羅智強則認為各平台都有這種問題,不能以此特別苛責TikTok。長期關注認知作戰的國防大學新聞系教授傅文成的研究亦指出,TikTok的影片推播模式並非以使用者訂閱頻道推送,而是根據觀看習慣。至於影片播放介面上,製作影片的頻道圖示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閱聽眾很可能看了大量感興趣的影片,卻不會注意到是誰的產出。

此外,TikTok使用者有很高的品牌忠誠度: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多元、有趣的軟體,使用者常不自覺就花了好幾個小時觀看;TikTok的影片短而快,閱聽眾觀看訊息常不經思考就馬上滑到下一則:「上面多是娛樂、生活類的題材,看似無害,滑過去甚至來不及想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就接受了這些訊息。」

值得注意的是,社群時代,事實查核很難跟得上散佈速度,因此,這種推播容易一種結果:「把你的立場一步一步往另一個方向洗。」假訊息只要將使用者的立場往另一端稍稍移動,甚至只要讓他對這個議題冷淡,就是成功了。換言之,使用者使用習慣,反倒可能讓TikTok成為國家安全漏洞的關鍵。

這樣的使用習慣若發生在戰時,極有可能產生影響。傅文成說,TikTok對資訊的擷取與控制、其母公司有共產黨委編制等,都是這個應用程式令人不放心的地方。這些平日搜集來的資訊很可能日後成為敵方在戰爭時的優勢。他觀察士兵使用TikTok的狀況非常普遍,假若台海發生戰爭,第一時間網路通訊雖然中止,但隨戰事推進,網路會逐步恢復:「軍人在資訊缺乏狀況下,會特別渴望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長度短、傳播力強的TikTok可能是戰時他們最仰賴的資訊來源,進而影響戰時士氣。」

儘管如此,在沒有明確證據下,這些隱憂在民主社會都不足以構成全面禁用的理由。傅文成直言:「現在全面禁TikTok,惡例一開,下次是不是可以禁別的軟體?」王銘宏贊成公務機關禁用,「至少可避免使用者沒有資安意識,無意間將機敏資料外洩的風險。」但反對禁用措施擴及所有校園及個人身上,「手機是個人私有財產,國家介入管制,需要有更明確的理由。所有網路服務都有資安風險,國家要做的是揭露風險,但要不要使用的最後選擇仍是在使用者身上。」

台灣使用者對TikTok的各種憂心,說到底,是對其「背後靈」中國的不信任。王銘宏分析,許多國家特別擔心有中國背景的軟體,有部分原因是在於中國政府對私人企業的監管、介入的程度都比歐美國家高,但單靠公權力禁用只能治標。

點擊即選擇 以思辨對抗

傅文成每二週會上一次莒光日宣傳各種假訊息分辨的課程,「媒體識讀很重要,雖然短時間你看不到效果,但還是老話:看到一個訊息時,你要先想一下,這是誰發布的?這個訊息對誰有利?前線軍人一旦被影響,國家就很危險了。」

而TikTok上的言論也非鐵板一塊,白紙運動、台獨等敏感詞,也能在平台上看到。裴洛西來台時,TikTok一片「罵裴」風潮,但擁有百萬流量的短片卻是「百靈果」街訪一位阿伯大罵共產黨。劉珞亦在去年便開始以法律白話文的名稱,在TikTok上拍攝各種議題短片,他是最早將戰場拉進TikTok的「台派青年」。

他說:「我本來是要上去看妹子,卻看到各種大外宣,比如強調中國城市多富有、農產品多大多美,我知道那個都是宣傳,但十幾歲的青少年會對這些訊息有戒心嗎?」他在TikTok上講各種法律常識,偶而帶進各種社會議題,「如果這是一個年輕人的平台,你不能讓這裡只有一種聲音,要進來發聲。」

今年高中二年級的黃同學從國中就開始使用TikTok,最常觀看的內容是美妝、穿搭和寵物,黃同學說:「為什麼這個社會一方面推18歲公民權,卻又一方面覺得我們年輕人容易洗腦,這不是很矛盾嗎?」她沒有在TikTok上看到太多政治訊息:「我用TikTok只是想看有趣的內容,關心政治我會在別的平台上看,滑到不喜歡的訊息,我會點開,演算法就不會再推給我。」年輕一代有其面對的方式,也非手無寸鐵,全盤皆收。

黃同學這個世代的使用者,手機裡的社群app最常用的是TikTok和IG,她有些同學甚至連臉書、youtbe都沒下載。以台灣網路資訊中心的資料來看,社群軟體的使用世代分化很明顯,35–60歲的群體大量集中在臉書和youtube,而在TikTok上很難找到三十歲以上的使用者。

26歲的小禾也沒在TikTok上看到政治訊息,也不認為自己是這麼容易被「洗腦式」的訊息影響,但最近他把軟體刪掉了:「太花時間了,一滑常忍不住就花三小時在上面。」不過,沒有TikTok,小禾的時間並沒有因此變多:「我現在滑short、reels也一樣一次幾小時下去。」當各大平台也看上短影音市場,臉書、IG都推出reels、youtube則有short。這些短片平台大量充斥來自中國抖音的各種影片,即便你不用TikTok,也很容易活在一個被中國短片圍繞的數位世界。

在各平台競相大做短影片平台之際,一位在各平台都有不錯流量的創作者說:「TikTok介面好用、功能多,又常辦各種挑戰,TikTok還是會稱霸短影片平台一段時間。」同時經營不同短影音平台的「法律白話文運動」相同的短影片,卻因為不同平台不同的年紀受眾,而有明顯不同的回饋。劉珞亦說:「實用類的資訊在TikTok上特別受歡迎。」他曾拍過一支喝酒後,在路上遭遇臨檢可不可以拒絕的法律影片,在TikTok上流量極高,在其他平台則反應一般。另一位也是講述法律常識的TikTok創作者「蕭毒律師」內容都是圍繞在青少年生活上會遇到的實際法律問題(頻道討論很多青少年吸毒行為),律師以活潑的口吻(時常痛罵觀眾)陳述枯燥的法律知識,在平台上大受歡迎。

TikTok上的資深創作「阿駿日常」則是從生活上隨處可見的現象為題材,講述現象背後的科學知識。頻道在小學生之間很受歡迎,有些老師還以他的影片做為課外補充教材。抖音一響,真的父母白養嗎?TikTok緊貼著青少年的生活,滿足青少年不同面相的需求,無腦、沒意義不會是青少年唯一的數位內容需求。黃同學語帶諷刺說:「大人還不是常看無腦的迷因,有比較好嗎?」

然而,不是所有青少年都像黃同學這樣帶著高度自覺進入這個社群世界。劉珞亦曾經在不同平台上傳同一支18歲公權的短影片,在IG上針對這個議題,有正反兩面的論戰,而在號稱年輕人最多的TikTok上卻是一面倒反對這項公投。他分析這現象有二種可能,其一是年輕人愛唱反調,國家要推什麼,就特別反對。另一可能則是,TikTok的政治意向偏向保守,而長期自認不關心政治、無立場的青少年可能默默受到了影響。

政治學者王宏恩也有類似的研究,2022年他分析不同政治立場的人使用TikTok的行為,國民黨的支持者與民進黨的支持者並不會因為使用TikTok而改變其政治主張。然而,在「無政黨立場」與「支持民眾黨」的使用者則會因為使用TikTok而改變主張。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 TikTok簡單好上手,使用者經驗顯示,拍一支短片數十分到一小時的時間便可完成,相比youtuber的影片則要花好幾天做後製剪接,時間與技術有限的青少年都難以負荷。這種發展很難回頭,也不是光靠政治力由上而下的力量就可以扭轉。

從國外經驗回望,科技平台從不只為一種聲音服務。這次美國期中選舉期間,五百位年輕的TikTok創作者組成「變革Z世代」(Gen-Z for Change)利用TikTok做政治串聯,鼓吹年輕人出門投票,積極為各種自由派議題發聲,甚至為墮胎議題募得二百萬美元,證明即便有背後靈的TikTok仍有各種可能的作為。

禁用TikTok是政治問題,也是文化與科技問題。它可以是假訊息洗腦的侵略平台,也可以是選舉空戰的決戰場,同時也能是進步議題的倡議平台。它有最壞的一面,利用情緒動員,阻絕政治溝通,只求立場清洗;也可以是青年參政的一個開始。身處在時時與威權政權對抗的最前線,禁用TikTok的爭議或許提醒著台灣社會:與威權對抗的同時,也該避免讓自己成為另一頭不受控制的怪獸。

Box 抖音神曲在唱什麼?

2022年,台灣TikTok上最受歡迎、同時也最「謎」的二首抖音神曲分別是:來自泰國的「憫農歌」和越南的「叮噹叮」。這些歌名是台灣人直覺的音譯,事實上大部分的使用者只覺得歌曲輕快、發音有趣,並不清楚他們在唱什麼。

「憫農歌」是泰國嘻哈歌手JARVIS演唱的「NAM DANG NAM SOM 」意思是「草莓汽水與橘子水」。這首歌原在2021年已流行過一輪,2022年因木星人的「惡搞」又再紅一次。這首紅了二次的神曲歌詞大意是:「有草莓汽水的時候想喝橘子水、有橘子水的時候想喝草莓汽水」。

若只是從直譯的歌詞,很難參透這首歌在唱什麼。根據youtuber超強系列的分析,這首歌有些地方是帶有街頭毒品文化的暗示。至於「叮噹叮」則是越南女歌手Hoàng Thuỳ Linh唱的一首情歌 See Tình,中譯為「痴情」,內容是描述一名女子對男人心動示愛的過程。原曲在TikTok上以1.5倍速播放,情歌變成歡快的舞曲。在TikTok上講話不只語速要快,連音樂也要快節奏方能符合影片需求。

當台灣的ktv排行榜上充斥各種來自中國的抖音神曲,其實台灣樂團告五人的作品「唯一」在2021年的大陸抖音曾經創下8.1億次播放,是當年抖音熱門音樂第一名,因此也打開告五人在中國的知名度。十五秒的音樂是通往成名的捷徑。TikTok(抖音)與音樂公司原有拆帳的關係,但有部分音樂製作方為求曝光,索性放棄版權費用,形成惡性競爭。

許多台灣的Tiktok創作者都向我們反應,原本對版權睜一眼閉一眼的TikTok官方,2022年已經增加了一個音樂審核的關卡,只要音樂版權有問題就會被限流。

TikTok在音樂上的影響,最奇特的例子是台灣嘻哈歌手禁藥王與栗子的「現主時」,這首歌的mv大量模仿抖音元素,有炫富、女性羞辱、兄弟情誼的情節,這也是中國抖音影片最常出現的主題。Mv裡的每個人都將濾鏡開到爆表,每張臉都是椎子臉、像外星人般的大眼睛、膚色柔焦到連自己媽媽都認不出來。影片一上架,便攻下youtube熱門影片第一名,迄今已有119萬次播放。

當我們鎮日擔心中國的文化侵略,這種擔心最終常常導向自我隔絕的解決方式。除了神經兮兮地避用「晚上好」、「視頻」這類中國用語(並不是所有中國用詞都帶政治色彩),我們仍有另一條路可走:用更自信、更有趣的方法參與這個文化,並發展出自己的詮釋版本。例如,瘋癲的「現主時」用中國元素,拍出中國「說唱」圈拍不出來也唱不出來的作品。

憫農歌

叮噹叮

現主時

Box 抖音前身是內容農場

中國網路三大巨頭百度(Baidu,號稱中國谷歌)、阿里巴巴(Alibaba,淘寶的母公司)、騰訊(Tencent,微信的母公司)常被簡稱為BAT。抖音母公司「字節跳動」(ByteDance)這幾年收入規模翻倍成長,已經取代百度成為全中國前三大的網路公司之一,成為新一代的BAT。

字節跳動的創辦人張一鳴出生於中國福建龍巖市的農村,父親是龍巖市的科技委員,母親是護士。張一鳴畢業於開南大學,他在母校的演講曾說,之所以選讀開南,有幾個原因,一是綜合性大學,兩性比例平均,較易交到女友。二是必需靠海。三是必需遠離家鄉。四是必需下雪。他原本可以選擇更尖端的學校,但在這幾個條件下,最後落腳開南。

張一鳴如願在開南大學認識了初戀情人,並與之結婚。和初戀結婚也不是基於什麼浪漫的理由,他認為,假使世上有二萬個女性是適合自己,他只要在二萬人之中選一個就可以了。初戀只是二萬人中的一個。他的理工腦有一套將複雜選擇簡單化的模式,這也反應在他日後的網路創業上。

張一鳴曾經在受訪時表示,抖音將會取代網路上百度的地位。近幾年,抖音的廣告收入開始超車。中國的網路使用者也開始依賴抖音,他們查食譜、找餐廰甚至有任何問題,第一件事不再是上百度,而是直接搜尋抖音。不僅是短影片比文字更好理解,還有抖音強大的數據推算,更切中搜尋的目標。

抖音的數據演算不是橫空出世。張一鳴的網路創業有幾番起落,在抖音之前,他最為人知的代表作是:今日頭條。表面上這是一個綜合型的資訊入口平台,張一鳴於2012年引進個人閱讀推薦服務,根據使用者的性別、嗜好、地區、點擊習慣推播資訊內容,將茫茫大海的資訊,找出最適合你個人的,這種做法在當時的中國少見。今日頭條的成功是因為準確反應大眾的閱讀口味,但這也使得平台變成各種內容農場文集散地而飽受批評。

品味也許不是張一鳴最關注的事,今日頭條的成功之前,字節跳動也產出數個搜集網路迷因圖、網路笑話的app,也都有不錯的成績。從張一鳴的「理工腦」到他創業的「產品」看來,TikTok與抖音的魅力不在於它有多高尚的品味、多崇高的理念,而是這個網路服務草根性強,完全貼合大眾的日常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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