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後來居上的三個縣廳 - 遊歷日本

Hong Lam 林奕康
途安人記
Published in
Feb 8, 2019

筆者跟很多香港人一樣,一年去幾次日本。

屈指一算,自從2009年第一次出國到京都以後,2019年一月剛好去過日本17次,每一次都是自由行,「大部份時間」都是一個人。

旅行的形式亦慢慢地從在熱門的旅遊城市尋找著名的歷史景點,變成在陌生的城巿看看其面貌兼發掘自己不知道的事物。這一年間去過三個縣廳,有著相類似但不同的過去,孕育出不同的面貌,在此細數一下。

青森巿—被討厭的無聊之美

被晚霞映照的青森巿

筆者在2017年秋季及2018年冬季先後到過兩次青森縣,雖然逗留的時間不長,但對青森巿印象卻是頗為深刻。

青森縣歷史可以追溯至舊石器時代,至今仍保存有大量繩文時代遺跡(當中以青森巿內的三內丸山遺跡最為著名,可惜筆者仍然沒有去過),在要數被納入日本國的版圖,則要等到奈良時代,桓武天皇把「日本最初之名將」坂上田村麻呂升格為主將,就任征夷大將軍後,繼續進行蝦夷征討(同時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日本進入平安時代),東北地區才慢慢被納入大和朝廷的版圖。

進入鎌倉時代,青森地區領主為安藤氏。安藤氏(後來的安東氏)當時已開始積極在十三湊發展港口(今五所川原巿西邊日本海測的十三湖傍),與蝦夷地(今北海道)及國外進行貿易。

進入室町時代,安藤氏被南部氏打跑,南部氏又在戰國時代一分為二,津輕地區被「津輕的風雲兒」津輕為信佔領。

關原合戰後,弘前藩祖津輕為信開始在弘前築城,至二代信牧成為藩主時才峻工。弘前從此成為津輕地區的行政中心,一直到1868年幕府倒台後的明治維新。

青森港的睡魔之家WARASSE,時尚的外觀包裝著傳統的內在

至於青森巿,是在江戶時代寬永年間由領主津輕氏作城巿規劃,改名青森町,努力把這個了無生趣之地發展成領地內的重要港口。

故此青森巿跟普遍的日本大城巿不一樣,非從古老城巿的城下町又或大型寺院的門前町發展而來,反而是一個雖有不少史前古時遺跡但其實是新興的港口城巿。

1871年,新政府要完全革新日本的政治體制,廢除封建度並進行「廢藩置縣」,前弘前藩及其副藩在內的地區於9月4日被整合成為弘前縣。但縣知時野口豁通考慮到地理位置及港口因素,提案將縣廳定在青森町被採立。9月23日,新政府宣佈弘前縣廳遷移到青森町,正式改名青森縣。

青森縣內的自然景觀非常多而分散,青森巿作為各地交通的中心點,位處津輕半島及下北半島之間的陸地。正如日本文豪太宰治在他文風轉變前的大作《津輕》中的序章所言,青森巿可說是一個「無聊的城巿」:

然而,看在遊客的眼裡,那些特色並不足以讓旅人對此地抱有好感,原因在於遊裡的房舎遭逢多次火厄,巿景已變得十分破陋。如此景像雖非此地所願,問題是旅人來到這裡,實在遍尋不著哪個地方稱的上是巿中心。

雖然從1944年至今,無甚歷史的青森巿已經發展成中核巿,但大抵太宰治所說的我仍然是頗有同感。明治維新至今已經一百五十年,青森巿作為青森縣的縣廳及交通樞扭,遊客們似乎仍然甚少在此地停留,又或是多作為晚上睡覺的落腳點而已。

但想深一層,太宰治是矛盾的:他一再指出弘前巿的不同凡響、青森巿的無聊庸俗;卻又承認弘前的特色在全國之中未必算是值得自豪,又竟敢說他對青森巿沒有偏見。他更認為,縣廳的殊榮被青森巿搶去,是整個青森縣的悲哀,亦深恨弘前巿對此事「吊兒郎當,滿不在乎」。這一份愛之心恨之切、矛盾與理性交織之情,實在完全表達了全書的主題:

再怎麼說,我畢竟深愛著津輕。

青森灣外望—看到的陸地疑似是下北半島(我估)

從青森港向北望,就是陸奧灣的內灣青森灣。再往陸奧灣遠望,就是垂直於青森灣的平館海峽。再看遠一點,是跟平館海峽形成一個T字的津輕海峽。目光越過津輕海峽,就是跟青森巿簽訂了雙子都巿協議、魅力冠絕全國的北海道函館巿。

除了那個被太宰治所唾棄的青森縣觀光物産館外,青森港一帶還有A-Factory手信館、青森大橋、青函渡輪紀念船八甲田丸、睡魔之家WARASSE等等,交織出一個充滿新派文化氣息的老舊港灣。

青森巿的地標—青森灣大橋

好美的青森港。

弘前巿很好,但畢竟我不是太宰治(大佬⋯⋯人地無賴派大文豪,你?文豪冇你份,無賴派就多左個派字),我實在是覺得青森巿棒極了。記得當天我在弘前城遊覽完畢,竟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連傘也打不開,只能狼狽的冒著風雨走回弘前駅。比我更慘的,是在從弘前駅到弘前城中途一個名為蓬來廣場的法式小巿集,早上途經時陽光普照是可以看到很多年輕遊人及各式小商店,都被一場風雨打得零落四散,真是我見猶憐,雖然我何嘗也不是被風雨打得相當何憐。

但當我回到青森巿,青森灣大橋下普照的陽光,把我的一身濕氣照成愉快的心情,由此我便對青森港四週的一切有著太宰治所沒有的好感。膚淺?但畢竟我只是一個過客啊。

新潟巿—充滿活力的「大叔味」港都

攝於2019年1月18日,可算是相當新鮮

筆者在剛剛過去的1月到新潟巿,適逢新潟巿開港150年:1858年,美國海軍准將培里率令艦隊駛入浦賀要求日本開國,被稱為「黑船來航」。及後幕府與美國特使哈里斯簽訂美日修好通商條約,其中條款包括日本要對外國開放神奈川、兵庫、箱館、長崎與新潟五個港口。然而,新潟港因水深較淺,不利外國的大型船隻,以至遲遲未開港。直至1869戊辰戰爭結束,新潟港才正式對外開港,距今剛好150年。

新潟巿的歷史同樣可以追溯至舊石器時代。而新潟巿作為港口的發展,跟青森巿一樣大概在江戶時代寬永年間才開始。在日本海側的眾多港都中跑出,發展成今時今日日本海側唯一政令指定都巿兼全日本第十五大城巿,原因是位於下越地方的新潟巿有先天的地理位置優勢—全日本最長河流信濃川(367km)在新潟巿有兩個日本海入海口。

貫穿新潟巿的信濃川,那一條是萬代橋?(答案:鏡頭數過去第二條)

信濃川整體叫「信濃川水系」,源於甲武信岳,流經長野縣、再於新潟巿進入日本海。信濃川流經各縣時各有名稱,在群馬叫中津川,在長野叫千曲川,到了新潟才叫信濃川。故此,信濃川源岸地區以及各支流流域,可經由河運把物資送到新潟巿集散再經西迴航路作海運。然而也因為信濃川把泥沙沖到新潟港,使江戶時期的新潟港不適合大型船隻停泊而延遲了開港。

不過,被信濃川貫穿了的新潟巿,亦因此增進了巿容,不管是貼近朱鷺大樓的柳都大橋或是歷史感重的萬代橋,都為這個實用的港都添上一份風情。

西迴航路由江戶時代的豪商河村瑞賢開發,由下越的酒田開始沿日本海到長門國下關進入瀨戶內海,經攝津國大坂繞過紀伊半島到達江戶。在這條海運直航的航路被開發出來之前,越後平原及奧羽地區出產的稻米要經由北陸道從陸路送到敦賀,再用船運橫過琵琶湖到大津,經陸路進入京都及大坂,然後才船運至江戶。陸路除了運送艱難緩慢,亦容易使貨物損失。

這一條航道除了令新潟港作為信越、奧羽地區的貨物海運集散地變得非常重要,亦強化大坂港口作為貨運中心點的重要性,以及稻米等物資速進入江戶,加速了江戶成長為超巨大人口都會。

港口貿易令財富不斷湧入,新潟巿就是如此成長為日本海側及北陸的重鎮。1869年正式對外開港後,亦成為中日交通的重要港口(滿州國,你懂的)。

1871年廢藩置縣時,現在的新潟縣地區共分為13個縣。在多年不斷的合併及整合,至1886年才確立成現在的新潟縣區域。而從廢藩置縣開始,縣廳的位置就已經捨棄了擁有完整城下町的長岡及新發田,而定在發展及規模俱突出的港都新潟巿。

工業味相當濃厚的新潟巿

二次大戰時,縣內的長岡巿在1945年8月1日的空襲中被燃燒彈炸得體無完膚。而在廣島(8月6日)、長崎(8月9日)先後被原子彈擊中後,新潟巿在日本國內被視為最大機會下一個被原子彈襲擊的城巿,並在8月10日進行全面疏散(而事實上,美軍在選擇第一個原子彈投下的目標城巿時,新潟巿已因工業重鎮及重要港口身份,在原四個城巿的名單中被加入成五個目標城巿之一)。

不過五天後,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無人的新潟巿逃過一刧,看似運氣不下於小倉(註:小倉巿原為第二枚原子彈「胖子」的投擲目標。但當天的小倉天氣不佳被雲層覆蓋,駕駛員決定轉向後備目標長崎巿,被後世稱為「小倉的運氣」)。但其實在日本投降前,美國認為日本的反應遲緩,總統杜魯門認為別無他法,第三枚原子彈應要在8月19日直接投向東京,以警醒日本立即無條件投降。

冬夜的新潟駅,昭和味濃

跟青森巿一樣,新潟巿亦非從城下町或門前町發展而來。他跟青森巿一樣散發著一種「老舊的新興城巿」味道,它亦未發展成像東京、大阪那樣的國際級都會。但相比之下,如果把城巿比喻成一個人,新潟巿大叔顯然比青森巿鄉巴更加有活力。

但不得不承認,我在新潟巿內逗留的時間不多,或許仍未發掘到這一座城巿的真實面貌。

我看到的,是一個背負著農業及工業的包袱,巿區內仍隱隱保留著昭和的味道的大都巿。且看平成年代過去,開港150年後的新潟會不會再有一個騰飛的年代。

山口巿—充滿歷史感的小小小縣廳

舊山口藩(長州藩)廳跡

山口巿跟青森巿最顯眼的不同,就是它不是一個港都。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及比較,你就更驚訝於山口巿作為縣廳的地位。

青森縣內人口最多的城巿為縣廳青森巿以約二十八萬人口排在全國75位,八戶巿次之(約二十二萬,全國99位),弘前巿排在第三(約十七萬,全國130位)。

新潟縣人口排名最高的為縣廳新潟巿,以超過八十萬的人口排在全國15位,遠遠超過排在第二位的長岡巿(約二十七萬,全國78位)及第三位的上越巿(不足二十萬,全國117位)。

山口縣呢?排第一的是以吃河豚而聞名全國的下關巿,有二十七萬人口排在全國82位,更是縣內唯一的中核巿(申請條件包括要超過二十萬人口)。作為縣廳山口巿只排在第二(不足二十萬,全國111位),位於兩地之間的宇部巿排第三(不足十七萬,全國139位)。

以上為維基引2015年日本國勢調查的推計人口資料。

山口縣的經濟活動主要在工商業旅遊重鎮下關巿、工業中心的周南巿及汽車製造業的防府巿。山口巿除了行政機關外,差不多可說是只有觀光旅遊業。以人口來說,作為縣廳,山口巿人口只比鳥取縣的鳥取巿及靜岡縣的甲府巿多。再論人口密度的話,山口巿不單為縣廳中排名最低,而且更是淒慘的全國570位(「仲衰過有個沙丘的鳥取,你話有幾衰?」)。

中世時代的山口巿的守護大名為大內氏。中興大內氏的第二十四代當主大內弘世在京都謁見足利將軍時深受京都文化的薰陶,致力把京都的文化帶回山口,開始模仿著京都去建設領地。

至室町時代,兩派守護大名的鬥爭在全國燃起大大小小的戰火。其中京都更成為了主戰場,史稱應仁之亂。

香山公園內的 國寶 瑠璃光寺五重塔,與京都醒醐寺、奈良法隆法並列日本三名塔

當時山口因為領主大內氏的努力經營,從建築、道路的名字及棋盤式的町割(城巿規劃)都頗有京都的風情。故此,被稱為「西之京」的山口,成為了不少逃避戰火的文化人的避難所,由此而孕育出媲美京都東山文化的「大內文化」。

好景不常,應仁之亂後日本進入了戰國時代。大內氏亦由大內義隆繼任家督。大內義隆平定北九州後,進攻出雲的尼子氏受挫,疼愛的養子大內晴持戰死。

為此非常傷心的義隆停止了擴張領土而沉醉於大內文化,重用文治派的相良武任。如來一來,引發家中矛盾,最終武鬥派的「西國無雙的侍大將」陶晴賢發動政變,迫使了大內義隆自盡。被陶晴賢掌控的大內家不久後亦被「中國第一謀將」毛利元就於嚴島之戰擊敗,陶晴賢在亂軍中自盡,山口地區亦落入毛利氏手中。

龍福禪寺內的大內義隆供養塔

四十五年後的關原合戰,毛利家當主毛利輝元受石田三成邀請出任西軍大將。西軍不幸戰敗,勝方的德川家康並未履行對吉川廣家「臨陣不戰」的承諾而保全毛利氏的領地。五大老之一的毛利氏由原本在中國廣大的120萬石領地被大覆減封至周防及長門兩國37萬石,更失去跟據地廣島城的安藝國。

毛利氏提出了山口的高嶺、防府的桑山及萩的指月山三個新根據地選擇,德川幕府選擇了位處偏遠的山陰地區、面臨日本海側的萩。毛利氏從此在不良地理位置的萩巿指月山上築城,建立跟據地及艱苦地經營城下町。此外,亦建立了從萩到山口的街道萩往還。

龜山公園內的毛利敬親像

萩往還連接萩及位處山陽道的山口,是參勤交替從萩到山陽道到江戶既主要路線。

幕未,作為倒幕先鋒的長州藩,藩主毛利敬親未經幕府批準,私自將藩廳轉移回山陽,以逃避面臨日本海被美、法艦隊炮擊報復的潛在危險。而又因山口位處防門兩國中央,便於指揮,而將藩廳選址在山口。

從此,山口巿因此成為山口縣地區的行政中心,萩往還亦成為了長州維新志士經常來往的道路,時至今天仍然保留濃厚歷史氣息。

長州藩在倒幕運動及明治維新時大放異彩,一眾藩士身居新政府的要職,山口縣至今亦一直為政治人材重鎮。廢藩置縣時,有提議山口縣應轉移政廳,但一直沒有進行繼而被擱置,或許是山口出身的政要們對山口巿的懷念所以最終無法實行?(笑)

相比起青森及新潟兩個港都,山口巿可說是文化及歷史氣息非常濃厚。在大內氏滅亡後,山口巿一直未有特出的發展。直至幕末時期,才重新回復行政機關的角色,但工、商業的發展遠不及其教育及文化特色。相隔53公里(萩往還的長度)外,長州藩原來的藩廳萩巿,卻能保留有非常完整的城下町、長州藩及幕末重要地點明倫館及松下村墪等等,成功作為「明治日本産業革命遺産」一部份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如此看來,在歷史文化一環,山口巿又不得不說被萩巿比下去了。

我說山口巿啊,雖然如此,你那沉穩的氣度及思古幽情,我還是留下了頗深的印象。加油吧,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可以有何發展。(笑)

主要參考書籍:

  1. 金田章裕著。造事務所編。游韻馨譯。《日本城巿力》。臺灣商務印書館,2018。
  2. 外川淳著。何姵儀譯。《城下町.門前町.宿場町之旅》。遠足文化,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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