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 Jun Shi
7 min readMay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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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古希臘悲劇的非典型母親形象,談生育自主與少子化現象

Medea About to Murder Her Children by Eugène Ferdinand Victor Delacroix (1862)
“Furious Medea” by Eugène Ferdinand Victor Delacroix (1862)

§ 美狄亞的復仇與逃逸之路

在古希臘劇作家尤里庇得斯的作品《美狄亞》中,美狄亞將兩個孩子當成對丈夫伊阿宋復仇的工具:第一步是讓孩子帶著塗滿毒藥的華冠美袍,獻給即將成為丈夫新妻子的公主(包括公主的父王也因救女心切而中毒身亡);第二步是以孩子的生命作為代價,要讓伊阿宋兩頭落空、痛不欲生。

在美狄亞的哀嘆悲鳴中,不只怨丈夫負心,也怨白養了孩子,怨他們害她「白白受了生產之苦」,讓她倚靠孩子養老的希望落空,最後她親手殺害了兩個孩子。縱使其情可憫,且不能因此指控她從沒愛過孩子,但他們卻被美狄亞養育成像是財產甚至像是人質一般的存在,是為了保障她作為伊阿宋唯一妻子地位的存在(她宣稱如果自己沒為伊阿宋生下子嗣,那伊阿宋另娶就是情有可原)。

美狄亞怨懟說自己「寧可三度上戰場殺敵,也不願生一回孩子」,然而當她為了預先鋪好復仇計畫的後路,主動向來訪的埃勾斯提出婚姻提議時,卻又是以自己的「包生子的生育力」作為交換籌碼。於是正愁於接連兩任妻子卻仍膝下無子的埃勾斯,便被美狄亞開出的條件說服,成為她殺子後出逃到雅典的後盾。

§ 攸關生存的自主生育非自主

由美狄亞對生子後果的埋怨與對生子能力的寄託,觀眾也能進一步拼湊出,先前美狄亞生下伊阿宋的孩子似乎也可算是一種「利益交換」。而她的怨恨與算計,不見得完全出於對愛情消逝的不甘,也伴隨著生存危機的焦慮。若是帶著兩個孩子逃亡,將難以再覓另一段婚姻為出路;當埃勾斯及時出現帶來了新的機會,原來的兩個孩子自然成了絆腳石。可見美狄亞手刃兩子不完全是為了報復伊阿宋,也是為了保障自己的一線生機。

在此並不打算以道德批判美狄亞的行為,而是想凸顯出恆久糾纏女性的生育難題。在那個時代背景下,生育子嗣不僅是為了滿足家庭與社會期待,對女性而言也是透過婚姻交換而來的經濟和生存保障。在這樣的婚姻中,沒有所謂生育自主可言,或者該說這「自主」牽涉了生存考量。但也因此,無論生養多寡,孩子就像是財產,像是利益交換的籌碼,像是為自己置辦的一份保險。當婚姻生變時,親子關係也就容易連帶變質成各種要脅、勒索的棋子,導致孩子的身心創傷。

(若對美狄亞與伊阿宋的邂逅以及與埃勾斯結婚生子後的後續發展有興趣,可以自行搜尋相關神話故事,這篇引述的只有尤里庇得斯的劇作版本與情節。)

§ 女性母職的生育緊縛咒

在母親節分享這個煞風景的故事,絕非為了抹煞母愛或是跟為人母者唱反調,而是想趁這個時機,藉由美狄亞的悲劇反思當前關於生育議題的各種衝突。「母愛」不是女性與生俱來的特質,而承認這一點並無損它的偉大,反倒是當它的偉大被當成天性歌頌時,當無私奉獻被視為使命時,它也同時成了既縛人又自縛的「緊縛咒」。

時下有些人高談少子化議題的口吻,彷彿女性只是兩條腿的子宮,身為人的價值就只在於生育。各種冰冷數據就像是純然的產值算計,不只將問題歸咎單身女性,還動輒責備、嘲諷,甚至是辱罵。有些論調與心態簡直怵目驚心,怪同性戀、怪女性主義阻礙「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造成了家與國的危機,彷彿有子宮就是欠誰一個孩子似的,又彷彿有子宮就必須跟他們生孩子(進行生孩子的行為)。如果關於女性生育的輿論環境如此不友善,又如何看見生育者的人生所面臨的變化與挑戰?如何改善實際的育兒支持問題?而那些對女性充滿敵意的人,難道就足以承擔育兒責任嗎?在面臨育兒與存在價值焦慮的女性眼中,這類不把人當人看的言論,對於促進生育率的影響恐怕適得其反。

我這世代多數女性的成長過程,都從她母親身上看見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戰役,都在心上刻劃著她母親與外在世界及內在自我的衝突,都從她母親的各種對抗與妥協中明白了要避開的一些選擇,幾乎像是一種本能,即使不見得總是能夠清醒地做出明智選擇。然而我們真的擁有完整的選擇權嗎?不婚不生被指責為自私,孰知婚後、生孩子後,迎來的則是更多檢驗自私的標準。

有些人總是藉機酸台女現實,卻沒意識到並非所有單身女性都妄想透過婚姻換來不分擔經濟、不做家務不育兒的貴婦生活。單身可能是婚姻無法滿足個人需求,可能是沒有遇到能達成合理分工條件的婚姻對象。此外,婚姻中的經濟因素確實會影響後續家務分工與育兒的問題,而婚姻與生育難題在當今社會也不再只糾纏女性,即使今日是母親節,我仍想特別指出這一點,以下所提出的觀點也不再侷限於女性的生育身分。

§ 分工模式與關係型態的挑戰與探索

社會與文化的種種變遷,婚姻的交換與分工條件等外在因素已今非昔比,而個人的關係需求、價值追求等內在因素也不斷改變,傳統婚家價值不再全體適用,勉強鞏固只會讓愈來愈多人感到挫敗與不適應。關係的組成模式是該考量更多可能性了,跟A談戀愛,跟B生孩子,卻跟C合作養孩子,這說法看起來離經叛道,其實又何嘗不能成為另一種育兒支持關係的選項。

近來在疫情肆虐下,除了加劇了家暴問題以及家務、育兒勞動的剝削,也讓許多婚姻關係出現了危機,或是讓潛在問題加速浮上檯面。「病毒離婚」現象啟發了日本短租業者的靈感,提供陷入婚姻僵局的夫妻「出租避難所」服務。這促使人們思考「婚姻是否一定要兩個人一直綁在一起」的問題,我想也是個開拓不同關係模式的契機。

或許在這個時代,將戀、婚、家、性、生、育全部綁在一起,只是讓關係的建立與維繫門檻更高、更遙不可及,畢竟能談得上戀愛的人不見得適合一起育兒,而共同育兒也不必然要基於婚戀關係。這麼說並不是為了貶抑或推銷特定婚戀價值觀,而是試著納入更多的可能性和彈性,並且開放選項,不再只是被迫接受特定型態。除了因應不同的關係需求,也是為了沒那麼幸運的人們開闢新的生存之道。婚姻有變者(包括家暴)能不必為了孩子賠上自己人生,失婚者(離異或喪偶)也能不必因為帶著孩子,而必須逼著自己再與他人建立「婚姻」關係來獲得育兒支持,不必因無力撫養孩子走上絕路,也不必像美狄亞一樣斷尾求生。

Poster by Alfons Mucha for performance by Sarah Bernhardt at the Théâtre de la Renaissance, Paris (1898)
“Poster for Médée” by Alfons Mucha (1898)

若是繼續跳針「台女/台男不意外」,到頭來誰能說服誰呢?任由失焦失控的口水戰激化對立,無論生或不生,終究愈來愈少人能得償所願。不過我屬於「地球人口自然減少派」,若這社會能跳脫血緣迷思與單親歧視,收養也是個不錯的解法,除了緩解地球人口爆炸而資源有限的壓力,也可讓生存條件匱乏的孩子獲得幫助,更可讓那些無私大愛又有本事的人,不必再只靠嘴巴指點別人生養孩子。比起邁向「國家控制分配婚生育」的反烏托邦小說式未來,還是探索、開拓各種自主選項較為友善。

§ 相輔相成的育兒支持與生育自主

在慶祝母親節之際,請別再拿子宮的功能來怪罪、逼迫、威脅女性;表達自己對於少子化現象的焦慮時,可以少些要別人拿人生豪賭的風涼話,多些對實際處境的關注。不只是外在環境、勞動條件的改善,也包括養育過程與內在心境的支持。「生育自主」並非解決少子化問題的真正敵人,倘若只在乎生育率卻不談生育自主、阻止擴展關係模式認定的變革,等於是無視育兒者(無論男女)與那些被生下來的孩子,是否會被社會巨輪輾壓成一場美狄亞式悲劇。

最後,無論性別與性傾向,願想要生育的人都可以得到足夠的育兒支持、不受豬隊友拖累一生;願不想生育的人都不必心懷愧疚與承擔罪名。別為了他人或社會期待而生,別為了拴住誰、鎖住關係而生。也願那些渴望有孩子的人,無論性別,有一天能不必只靠婚姻來決定是否生養;而已經死透的婚姻關係,也不必靠苟延殘喘維持假象來做為讓孩子「有個正常家庭」的代價。願單親、伴侶、朋友甚至是社區,都足以成為支撐起自主生育的條件。

願我們都不必成為、或逼迫他人成為現代&現實版的美狄亞。

P.S.:身為一個不算被迫單身卻也說不上是自主單身的「自然演化單身者」,我必須特別指出一點,友善生育環境不等於在職場上理所當然迫使單身同事額外替自己承擔工作,育兒支持不應建立在對他人的剝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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