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真的就只是大權在后，還是我們不夠了解水深？

這幾天看到非常多臉友都在推薦公視推出的紀錄片《大權在后：前第一夫人伊美黛》（The Kingmaker）。大多數人看完以後，往往會把它與台灣過去的威權時代，抑或是現正發生的種種政治局勢作出聯想。做為一個人類學家，不同社會文化的比較固然是我們的本事，不過以這部紀錄片的迴響做為一個引子，我不得不說，透過比較而拉出彼此的共通點或許很快能夠被大家所理解；然而，實際上被擱在一旁的差異性卻往往才是在比較上更重要的關鍵。

在開始談這部紀錄片之前，我想先分享一則今天我在社群媒體上看到的新聞。據傳菲律賓總統杜特蒂的支持者向他提出了一個成立「革命政府」的構想，為了要抗議國會並沒有真正發揮應有的作用，他們希望讓杜特蒂能夠藉此獲得「額外的權力」，完成他在施政方面的理想。

值得我們留意的是，提出「革命政府」的這個概念，並不是只有菲國異議份子才有過的想法。菲律賓前總統馬可仕在1974年，也就是他宣布戒嚴之後的兩年，便曾以《菲律賓民主革命》一書的出版，來解釋他之所以實施戒嚴的原因與構想。

簡單來說，馬可仕認為菲律賓在過去的殖民統治影響下，地主階級與一般平民的關係以及彼此在政治、經濟資源上的差距已經逐漸定型。尤其在美國統治時期，殖民政府逐步讓本來就相對握有資源的政治家族、資產階級接手政府的施政運作，這樣的結構關係在菲國於1946年獨立之後也難以被撼動。也因此，馬可仕在書裡說到，戰後菲律賓歷任政府所做的「社會正義」或是「土地改革」等計畫都不足以解決根本性的問題。在他看來，唯有以「革命」做為民主的方法，透過修正菲律賓早已根深蒂固的民主「政治文化」，才得以打破階級之間的藩籬，重新以統合的國族主義思想強化民主的系統。

所謂民主革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該怎麼做到呢？為了不讓社會秩序崩解，馬可仕認為讓平民能夠獲得實質平等的途徑，就是透過憲法上合法的威權政權，讓他得以著手體制內的整體改革。如此一來，「戒嚴」對他來說並不只是能讓他維持秩序與地位而已，更是為了要以激烈卻又實質的改革全面重新打造菲律賓社會。

此外，馬可仕也在書中提到，自己當然並非隨隨便便就要以戒嚴的方式硬是推動民主革命，他以四個前提合法化他的構想。首先，菲律賓社會早已是一個民主政府，這樣的政權也是大多數民眾都接受的形式。再者，普羅大眾都嚮往著更為現代化的新社會願景。第三，政府僅針對那些信奉雅各賓主義的革命份子——也就是意欲直接推翻現行政權的菲律賓共產黨——進行自我防衛，畢竟當前的菲律賓政府是由人民投票授權而運作的存在。第四，政治領導人必須確保自己能夠持續推動具批判性的改革。

講到這裡，我必須先澄清自己並不是要替馬可仕過去的獨裁政權背書，也沒有要合理化該政權在戒嚴期間的各種侵害人權行徑。然而，透過馬可仕的《菲律賓民主革命》這本書所帶出的視角，我們或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到，當馬可仕執政前掌權的諸多政治家族透過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把馬可仕給推翻下台之後，為什麼會被有些人認為是一種寡頭政治的復辟，而非屬於人民真正的「革命」。有了這樣的認識，接下來我便要再回過頭來談馬可仕的崛起，以及伊美黛於《大權在后》的鋪張奢華行徑到底可以怎麼樣被解讀。

有別於過去得以掌控馬拉坎南宮（菲律賓總統府）的執政者多半是鄰近馬尼拉的政治家族，馬可仕出身於菲國呂宋島西北部的Ilocos地區。Ilocos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簡單來說，就是個多數人務農、窮到不行的地方，這裡的人窮到在歷史上不斷地有大批出走到其他地方定居的情況。比如說，像是美國菲裔族群數量最多的加州、內華達與夏威夷州，便幾乎主要都是其語言Ilokano的使用人口。馬可仕的家庭雖非貧困，其父親甚至曾經當選過眾議員，不過這種鄉下省份出身的政治人物，即便在菲律賓大學就讀期間認識到不少達官貴人的後代，想要在馬尼拉的政壇脫穎而出，其實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情。

在這個情況下，馬可仕與伊美黛的結合便顯得有趣。這是因為伊美黛出身於菲律賓中部以蔗糖種植園為營生的政治大家族，屬於菲國舊的菁英階層勢力，這便使得他們倆的婚姻（還有兩邊家鄉帶來的票數）得以幫助馬可仕坐上總統大位。

“This government has no soul, has no heart.”

這是《大權在后》影片開始沒多久，伊美黛在路經馬尼拉街頭所發出的感慨之言。在理解到馬可仕早年的政治理想之後，我們再重新反思於馬可仕總統任內為丈夫四處奔走的伊美黛，以及在片中被洗白成民主救星的其他政治人物，或許便會對這番話有更深層的理解。又或者，當伊美黛從夏威夷返國，見到她的支持者向她說：

“You know how to take care of people. You know how to love.”

即便我並無意要美化馬可仕政權，不過像是這樣的話語，我們不該只是把它簡單地當作是菲律賓民眾盲從的信仰。為什麼在馬可仕政權垮台後，伊美黛與她的子女仍可以再重新返國之時，持續在馬可仕的家鄉掀起炫風？不可諱言的是，當年的馬可仕確實為他的家鄉帶來了很實質的各項基礎建設及發展。後來被世人譽為是「民主政權」的菲律賓政府，卻反而被不少人認為是持續的寡頭政治資源壟斷，無助於改善人民的生計。而伊美黛雖然是菁英的政治家族出身，卻也在與馬可仕的結合之下，讓她的存在、她對人民的慷慨，彷彿是他的丈夫過去曾經嘗試要打破階級之間對立的一些努力成果。縱使那樣的理想在戒嚴的後期，漸漸無法讓人看見實質的改變成果。

也因此，即便馬可仕與杜特蒂之間有很多可以類比的地方，馬可仕家族也與杜特蒂有不少理不斷的複雜關係，我仍對於《大權在后》的片尾將杜特蒂擺放進來感到有些不安。這是因為導演太快便把黑與白、獨裁與民主的界線畫得過於絕對，也將支持馬可仕家族與杜特蒂的群眾用過於慘白單一的面貌呈現出來。如此一來，我們也只不過是跟著導演的思路看了一齣道德意味濃厚的教條式般的紀錄片，反而無法真正理解片中的人們到底為何如此行動，又是怎麼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