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城市以及文青——我私人的誠品書店故事

yi-zheng zhou
Jun 1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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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驚訝我在相簿裡面找不到半張誠品的照片,如果有,大概都是為了工作:像是信義店剛開始的工地、松德辦公室門口的水池。(上面這張則是為了誠品《提案》所拍的照片,很高興跟三位志同道合的同業與前輩一起入鏡。至於誰是「同業」,誰是「前輩」,可從位置安排窺得一二。)

自我分析,之所以沒什麼照片,一來是因為進入出版業之後,我進入書店的感受已經不一樣了,沒什麼拿起相機的慾望。二來,所有的誠品都沒有當初的誠品圓環店,或者第一代敦南店(我們的分類是2008之後是二代)讓我更驚艷與震撼,因此也沒有想要紀錄了。

我原本就是一個性格愛恨夾雜的人,所以每件事情我無法不同時多面思考,特別是在現在的年紀,回憶如同老人斑一樣以惡夢形式出現。

望去的視野、未來的夢想

我認為我們看出去的風景,直接會聯繫到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就像沈默的羔羊的精彩句子:「How do we first start to covet? We covet what we see every day.」)

多年前看《公主小屋》(プリンセスメゾン)這齣日劇(帥哥高橋一生!)。我就覺得:城市裡的房子應該是驅動人心的。每個人心中都希望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家,坪數不需要大,可以儲放自己喜歡的桌椅,喜歡的床,愛讀的書,或任何其他心愛的收藏品。最後或許能有一起分享的對象(貓?)。為了這些,當街頭有新房子矗立,其實應該就是一座驅動人心的力量。

但在台灣的房地產的高價狀態,讓年輕人無法在面對新大樓建立時,產生驅動的衝力。隱隱地,心中產生應該更多是憤恨、一種希望新建築倒塌的憤恨。因為如果沒有祖宗庇應,所有大樓都像是在跟你說:「我是你一輩子乖乖工作都無法擁有的。下輩子換個地方出生吧。」

年紀大之後,常常換個主觀面去想,現在的街頭應該要呈現什麼東西?因而有機會對年輕人發揮引導的作用呢?如果街頭有一個「可以成為生命目標」的房子(可以慾望的),我的想法也許就會延伸出「我如何在此安身立命」的想像。

很不幸的,這個想像一直到我老了才稍微出現,因為不管什麼政黨輪替,台灣(六都)的房地產,用計算機敲一下都知道很難給人希望。無法提供夢想。

現在每走到一個街頭,我就會慢下腳步,這個街頭有可能給人怎樣的暗示?特別是對於性格與未來還沒確立的年輕人來說。新建築能否給安身立命的慾望?歷史建築能不能給出我與祖先們的連結?書店能不能給出一個世界觀?每一次在紅綠燈口停下來的摩托車,除了吸到廢氣之外,看到對面的霓虹燈廣告牌之外,能不能投射出自己的未來?

羅斯福路新生南路口的任意門(年輕學生角度)

今日的羅斯福路新生南路口

有點幸運的是,我不是台北人。

我進入台北的入口是公館,不是東區,那時候還沒有誠品。以羅斯福路與新生南路口為中心,周邊散落著眾多奇怪的書店(唐山、香草山,轉角口的黨外書攤,甚至各種醫學與宗教書店)、唱片店、咖啡店與劇場。每家店呈現的都不是「生活風格」,更多是憤怒、生命抉擇。那個時代,每個事件、每本書、每首歌都震耳欲聾、粗獷野蠻,那時候比較像是「憤青架構」、對台灣凝滯空氣的逃逸路線。

這個街頭景致與氛圍影響了我大部分的生命地圖(也就是說,以憤怒與逃逸為基酒),我想要理解震撼世界的那些思想、想要更公平的社會、想要更知道所有事情背後的真相(如果有)。那個路口給了我一個任意門的想像,我想要知道世界的變化,我接下來只是要決定要打開哪一個門,然後離開。

我接下來想說的是,在城市景觀中,書店引導了我的方向,在這其中,誠品絕對是我青春的一部分。但回想起來,誠品的「文青架構」引導了我的一些人生歷程,而這有好有壞,但無關對錯。

在仁愛路圓環的文青架構

從整體台灣的角度,我相信誠品建構出了一種「文青架構」、一種品味、一種生活方式,告訴所有人(包括我),哪些東西有「風格」、有「意義」。這個「文青架構」養出了一個有人沉浸其中、有人痛恨欲絕的「文青世代」。最後當然也因而產出了「反文青」文化。

我知道我從小就是小小躁鬱的人,在精神療養院田野的經驗,讓我知道自己只是症狀輕微,不太值得一提:頂多就是失眠,情緒大起大落,每天晚上經常不自覺悲傷,於是我習慣在半夜出門閑晃。80年代能夠收留我這種人的地方,基本上就是「電動間」跟MTV,於是我的小躁鬱至少讓我成為俄羅斯方塊老手,一顆硬幣可以解決半個晚上。

誠品崛起之後,我的夜生活偶爾移往仁愛圓環周邊,一家不花錢的店,可以讓你耗很久,真的是完美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如果說一本書可以介紹一個世界、一個朋友,那麼基本上,誠品大概是我當年的臉書,在那裡工作的一群對書籍世界充滿熱情人們,介紹了一個最棒的世界給我、製造活動與見面機會。

更重要的當然是上面說的「文青架構」,誠品給了一個生活指引,除了知道哪些書可以讀、哪些電影應該看、哪些音樂應該聽、那些包包應該買,以書籍為基礎,以生活風格為關聯線索,誠品引導我們生活的方式:我的錢應該怎麼花、我的生命應該「浪費」在哪些事情上。

隨著誠品時代佔據我的生活,轉變成「文青架構」。我曾經如同刺蝟的尖針,如今倒落成皺紋,無害的老人。

從公館到東區——拔去獠牙的犬

如上所述,我「降落」台北的位置是公館,基酒是憤恨。

從這個角度回想,把我吸引住的誠品文青架構,也把上述所有生猛有力的各種元素吸納成一種「生活風格」,把所有擴大器放出來的吶喊嚎叫,都壓到真空管播出的巴哈無伴奏的音樂聲。用某些學者對後現代的批評,有些以生命捍衛、非黑即白的抉擇,都變成了個人偏好。「喔喔你喜歡馬克思喔?他不是我的菜耶。」事實上,我認為能解釋這個世界的只有馬克思,其他思想種種都只是馬克思的補充。

Terry Eagleton用《文學理論》這本書的結構,表明了這種對後現代或者文青架構的不滿。他在書中解釋各種文學理論流派之後,以「政治批判」作為「結論」。他不希望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思考,被視為眾多文學理論的「一種」。如果這樣,等於給了一種引導:前面說的新批評、後現代都跟政治無關。

也就是說,如果《文學理論》這本書中有一個章節叫做「政治批評」,這等於就是給了書中其他章節介紹的文學理論「不在場證明」:「我只是『純粹』談文學,無關政治喔。」但是Eagleton這樣的章節安排想要說的是,每一種理論(甚至生活風格)都跟人或社會的假設與想像有關,所以也都跟政治有關。

可以這樣說,從公館到東區不到四公里的路程,各種思想牽到北京已經不是牛了,祂們被拔去獠牙,從「請做出生命抉擇」,拉入誠品文青百貨,變成「你偏好哪一個產品呢」,在安全的籠子內供人賞玩。

當然,這不是誠品一家書店之力所辦到的,應該是當時台灣整體消費市場發展與經濟成長的結果之一。回想那時候的鄭松茂、許舜英意識形態廣告公司、葉兩傳的開喜烏龍茶廣告等等都一起打造或者追上了這個時代架構。

回想起來,陳光興等人的戰爭機器「游擊戰」、「收編」也許就是對那時代明白而準確的抵抗,只是最後,你也只能在誠品買到島嶼邊緣。(沒有啦,我嘴賤而已,你也可以在唐山書店買到。)

擺放與選擇的方式——誠品與金石堂(書店員角度)

慢著,80年代我不是在金石堂台大店(不是汀州店,是今天羅斯福路中國信託的位置)工作嗎?難道金石堂沒有給我相同的力道嗎?(再更新,昨天發現以前的中國信託已經變成健身房了。)

我經常會想,當年金石堂跟誠品到底有什麼不同?因此在連鎖書店的建立上產生不同?我能想出來的不多,而且非常「書店員」角色出發:

  1. 品牌/議題—店員的策展性高過出版社編輯

當年在金石堂台大店工作的時候,一樓的文學、思想、心理學、商業這些大類別,首先是以出版社來區分,換句話說,「品牌」高於「議題」。它的效應是,我們因此總是會盯著出版社看,我會意識到詹宏志遠流心理館又出了一本什麼新書、洪範出了新的西西。如此,台灣出版社的近況一直容易持續在金石堂閒逛的過程中獲得更新。

而在誠品這樣以議題為主的,出版社變得沒那麼重要,一個主題櫃可以看到「眾聲喧嘩」(沒錯,昭和末流行用語)的各種意見,似乎更能感覺到「世界」的多樣性(及其魅力)。

就金石堂來說,出版社的「書系」很重要,呈現專業、有系統的知識;就行銷角度,如此在櫃位上才能撐起門面,一整排同一高度、同一色彩的書就是奪人耳目的最佳方式(那年頭產生很多重要書系);就誠品來說,書店的採購、店長、組長則更顯重要,他們以策展的方式,在他們手中,世界各種聲音,包含台灣,都可以組合成一場場小型研討會。我猜想,連鎖書店>>金石堂>>誠品這條路,一方面是走著買方市場壯大的大方向,另一方面也是出版社的詮釋力漸漸變弱、更多轉交給書店策展的小過程

2. 圖像/生活風格的優先性—表相最高

我的印象有些模糊,不過當時在金石堂,大部分日文流行雜誌與美術藝術書放置都在「次要位置」,以台大店為例,就是在地下室,而且通通擠在兩櫃,所以藝術家出版社要跟各種當時最流行的「POP書寫」書籍擠在一起,然後賣得超級好的non-no雜誌竟然也違反市場原則,從來沒有搬上一樓入口處。

就這種分類配置來說。誠品就是藝術書籍起家(小弟現任老闆美立從雄獅美術出身,打造一家一家誠品,當然這是必然風格。)

生活風格書與雜誌的「視覺感」搭配精心設計的室內設計風格,一開始就是誠品書店震撼人心的亮點,也是文青架構一環。相較起來,金石堂不可思議地更在乎文字,遠勝於圖像。

3. 池塘裡有哪些魚(書)—定義品味

我很久沒有去誠品了,但在我記憶中,早年的誠品沒有漫畫,也沒有言情小說。換句話說,將租書店主力客群分隔開來,是定位、也是品味的一部分。但如今漫畫這種文類,如同當年的「舞女」這首歌從夜市衝到主流市場,成為各種書店的一部分。

如果以品味為出發,誠品有一種西方格調,不那麼願意把「流行文類」放入書店。這也等於限制了視角,書作為載體的想像力。

第三階段書店——街區消費者角度

對我來說,所有的回憶都不是為了評價,而是為了未來:街頭有怎樣的景觀,能對台灣更多希望?有怎樣的書店,能帶給知識圈更多力量?

所以這是我非常私人的書店記憶。所有的問題都變成「我在我住的街區希望有怎樣的書店?」

古亭附近的7–11附設書架,很不錯
  1. 書店還能不能帶給人世界/地方觀?誠品出現的年代,以藝術為生活風格為切角,受限於當時意識形態限制,給了我們世界觀、支援文青架構建立。現在能否納入「地方性」?我的「地方性」有兩個意思,一方面是,如同小小書店或者大部分日本書店,能夠陳列地方出版品;另一方面是,成為「街區書店」,如同博客來近期陸續與7–11合作,在櫃位上開始有了更多各種類型書籍。(而不是只有九把刀與海賊王。)
  2. 書店能不能呈現「表述」的想像力。從我非常私人的角度,紙本書不會消失,但其重要性一定減弱,以此會改變思想論述模式(以下廢話太多,被作者刪除),如何把這書店重新轉換成思想與內容的聚集地,甚至成為靈感來源?
  3. 書店性格。獨立書店最重要的應該是性格,所以許多日本雜誌提到第三代書店都是強調選書人的「聲音」。以六本木蔦屋為起點,每一區的選書人都是如同當年宇宙城的武璋一樣是該領域名人。這種規劃特別適合「社群時代」讀者們期待的是「人」的聲音,而不是「匿名」的公司的聲音。

結語——炸掉書店

有好幾條故事線可以來說台灣書店的發展,我當然是選擇我個人私人故事,經不太起認真檢視,再加上我曾是金石堂員工,身邊大半朋友都出自於誠品或者博客來,獨立書店的世界也都是朋友,完全沒有利益迴避的資格。但我就是直覺地寫出來。(對啊,如同上述,像是老人斑一樣自然。)

誠品最吸引我的是世界觀。如果說我早早就成為小說家卜洛克的讀者,我相信他筆下的布魯克林跟波本也會深深影響我(成為酒鬼?愛喝early times);如果我早早看的《美國風情畫》這部電影,不知道我後來會不會進入時尚雜誌業(喝old Harper)。

作為誠品一代,幸運的是,我很早就能夠藉著書店,從窒息的自我生活逃出,對於世界產生了憧憬與渴望。沒那麼幸運的是,一方面我忽略了台灣自身,另一方面我的認識架構因此進入「當時的」文青架構。憤怒的基酒很快就改宗成為加了氣泡水,滑順可口的Highball了。

忽略台灣這件事情,主因當然不是誠品,而是因為當時主流意識形態,就不包含台灣這塊土地,因此很容易不太在意「這裡」發生什麼;「文青式」的認識架構大概就只能說是非常「生活情調」地理解所有事情,如同挑選傢俱與禮品。

作為亞洲人,我們一直往西方看齊,是我們羨慕、慾望、逃往的方向;作為台灣人,我們的意識形態爭議,讓我們更難看清自己的位置,產生了更多迷惘。

我讀過好幾次梶井基次郎的《檸檬》,不是為了梶井基次郎,也不是為了「文豪野犬」,但我一直沒覺得理解。不懂他為何想要用在寺町八百卯買的檸檬炸掉丸善書店。線索有二,線索一、當他身無分文、「生活被吞噬的時候」,「學書籍、學生、收銀台在我眼裡就像一群前來要債的亡靈。」線索二、「檸檬」這個炸彈放在美術書區。

我覺得丸善書店跟誠品差異不小,不過我理解的《檸檬》好適合放在誠品書店。受盡誠品各種滿是誘惑的書籍,世界的圖像與藝術(現在更多是商品),但你可能沒有太多買得起的東西,特別都是國外原裝來的coffee table書。這時候一顆附近水果店買個便宜檸檬,直接訴諸身體感官的自然之物,不就是炸掉所有那些你無法負擔的慾望的最佳模式嗎?

只是最終京都丸善書店也開始賣起塑膠檸檬了。(而且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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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zheng zhou

Editor in Chief of Flaneur Culture Lab, Founder of Fork.work, 文化編輯者, and a patient of brain cancer./行人文化實驗室總編輯、支流文化創辦人以及步行愛好者、嚴格生酮飲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