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段一:Identity(身分與認同)

yi-zheng zhou
4 min readMay 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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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日本明治神宮跟來自阿里山的鳥居合照

有印象以來,我是在大學時期,分別從張茂桂老師跟陳光興老師身上學到「社會區分」的概念。跟張老師的脈絡是身為「把台灣當故鄉的外省人」的思考,跟陳老師的學習脈絡,則是不同社會區分(性別、階級)是否有優先性。先說結論,我基本上是因為自己身分的特殊性(外省)進入學院,但慢慢又去走向更好玩的性、性別、國族、階級這些「理論上」可以輕易流動的理論圈。比較起來,張老師強調多一點點客觀性、物質性的「身分」。陳老師強調多一點流動性、可塑性的「認同」。這種爭論像是憲法中應不應該有「人生而平等」這種句子,有人會覺得這又不是事實(少騙人了),有人則覺得這是一個國家的終極目標,寫在憲法上沒什麼不對。

雖然現在好像提外省人的人已經很少了,但當年這個問題還算有點熱門,而且對我來說,它不只像是一個掛在身上的名牌(對,我是外省第二代,後來第三代就比較沒人想提了吧,不像家傳五代的醬油啊、肉包啊),它更像是一個傷口。我覺得我跟父親不一樣,我跟上海沒有感情;但其實我也因為種種理由無法成為「在地人」。

當時是想要想要敷平這個傷口,那種朱家姊妹會說「沒有親人安葬之處不是故鄉」(我當時沒有,現在有了)的沈痛困惑,那種全台灣可能超過五百萬人(一說約兩百萬)離開自己相信的故鄉來到台灣,當時他們的身分已經開始出現矛盾了,「外省人」口操「外省口音」,沒把台灣當故鄉,連個沙發都不願意買(因為覺得隨時會回去);而當時的本土意識已經開始崛起,大概覺得這群作客者跟中國意識型態站在一起非常礙眼吧。我的特殊身分是,我「理解」雙方,我希望「大和解」。寫到這裡,我發現無法繼續。總之我沒有成功,父親大概只是抱著遺憾沒能回到故鄉而死去。所有的不諒解全都是靠時間解決,跟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問題一樣吧。

最近我發現這個傷口還在。我前幾個月還做了一個夢:身在一群喧鬧的中國人之間(我猜是在日本吧),我跟同行人心想這些中國人超級吵,真的是標準刻板印象中國觀光客,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位回頭,我才發現那是我父親,說著我聽不懂的上海話。很久之後我才想通,這就是身分與認同間持續拉扯的傷口。

也許因為是傷口,所以跟著張老師以及學長同學在台南做了一陣子田野之後,我不自覺地逃離了這個主題,走向更容易政治正確地「建構」,而沒有那麼多「負擔」的主題,例如性別、國族、階級。這些主題對於青春期的我來說,更好玩、可以利用換標籤逃避自己身體的某些其實無可動搖的部分,彷若任意修改產品成分標籤的惡劣經銷商:有些性格很保守,你其實總可以找到一些新名詞或者新概念當作新標籤,貼上去之後,一切又都可以逃避掉。

大概就是這種遊戲吧。

幾年之後,大概是累了,我自己慢慢又走向「身分」。我知道身為男性、身為中產階級、身為知識分子,甚至說身為外省人,我會因此有一種特定無法輕易改變的發言角色。對於投射或者許願,我比較習慣檢討與認清,因此就慢慢站到了強調「身分」的這一邊。

其實說起來實質的改變沒有太多,我只是從利用各種自己給自己許願的標籤,轉變成以自己身分為反省發言位置的。

很小時候,當老師的阿姨(媽媽的姊姊)看過我寫的字,我的字其實很醜,但她說:你的字總是寫得很大,就是很願意把缺點展示出來,所以改進會比別人快,總有一天會寫得很好看。結果我的字沒有變好看,現在想起來也非常佩服阿姨說話的技巧(沒有直接傷害一個小屁孩的自尊心),但是善於把自己的缺點揭露出來,大概的確是我的一項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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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zheng zhou

Editor in Chief of Flaneur Culture Lab, Founder of Fork.work, 文化編輯者, and a patient of brain cancer./行人文化實驗室總編輯、支流文化創辦人以及步行愛好者、嚴格生酮飲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