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底近況更新——「預設值改變」的生存之道
--
這段自言自語是屬於「近況報告」式的。不是建議、也沒打算聽取建議。自己甚至覺得沒想要達到溝通目的。所以,請隨意。
給陌生人的快速前情提要
2010年,醫師發現我得了一種有點罕見的腦癌,星狀細胞瘤,在2011年初開了第一次刀,並且確認是Stage II(預計平均壽命:十年)。之後過了一段自以為無憂無慮的生活,在2018年被建議再開刀(清醒開刀),確認已經發展到stage III(預計平均壽命:兩年,對,現在是開始賺了),這次手術對我有巨大的影響。因為1.癲癇副作用讓我失去自己身體的信心,從此不騎車、不游泳、不在夜間出門。(在家癲癇醒來,只會發現滿嘴血,貓咪在身邊圍著叫[心疼]。)2.這次之後我也才認清,這個疾病在西方醫學眼中是無解的,因為藥物有限(沒有標靶、沒有基因療法,而腦也不能無止境一直開開開),換句話說,就等死(但,誰不是呢?)。
一、default: death;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我從一個溫和的人,開始變成「激進」思考、「激進」行動的人。面對疾病,我更是如此。我下定決心要全然改變我原本的飲食方式、生活方式,放棄我原本最喜歡的各種碳水化合物、甜點,採取嚴格生酮。(不能像我父親得到胃癌的時候,幾乎沒有改變任何生活方式[只聽醫師片面的話,對我來說,就是逃避。幫助有限]。)特別是2018之後,躲藏在各個角落的恐懼感幾乎要吞併我。為了避免自己動彈不得,我每天一點一點接受死亡作為生命的預設值。
這中間其實花了很多很多時間。我也才真正發現人類有一個堅固難以撼動的預設值:明明隨時都可能死,但是大家都會佯信會繼續活著。如果真正接受「隨時會死」的假設,社會或者個人都難以運作了。試想,如果你有一點點感受到,讀完這篇文章之後就會死(胚胚胚),你還會有讀這篇文章的動力嗎?不是應該去作「生命中最後一件事嗎?」讀這篇爛文章是生命最後一件事也太不值了吧。
於是我發現(造物者視角)如果定義下一秒就會死,那麼生命體(包括我)的所有動因都會消失,應該就會都走不下。於是我同時有幾個持續練習的思考方式:1.死亡先以「日」為單位(練習持續思考:如果明早我沒醒來,誰能照顧我家小貓,所以貓餅乾永遠要多放個一兩天)。2.同時必須矛盾地假設我可能還會繼續活著(因此還是必須存款賺錢、照顧未來生病的我跟未來的老貓)。除此之外,還有積極一點的態度:3.我「隨時可以死」這件事情是否有可能成為我這個人獨一無二的優勢??(比方說,股票市場我可以隨時all in)(又比方說,有哪個王八蛋該死,我應該也可以站出來完成此任務,如果有錢賺,更是win-win哈)
不要被上述的邏輯騙了,這就是一個癌症病患的哀號,用冷靜的語調壓抑背後的瘋狂。
二、正向的死亡態度
我極其厭煩「與疾病共處」、「與死亡共處」這些輕描淡寫、事不關己的垃圾說法。
我的「正向」特別著重在第三點,與其害怕,該如何把「預設死」當成人生優勢。試問:
如果我明天就會死,請問我今天有什麼事不能作?答案可以令「任何人」害怕:沒有不能作的事情。轉變成格言(名言),永遠不要輕視癌症病患的潛力(潛在暴力);變成創業構想,是不是可以作一個網路平台,提供隨時可以死的人發展潛力的機會?
也許你不覺得,甚至覺得厭惡,但這就是我的毫無疑義的「正向」。
因為這「正向」的死亡態度,我原本已經任性、激進的人生變得更為張狂。這世上理應沒有我不能任性的地方了…..不是嗎?畢竟我明天這個時間估計不會存在了。
從好處想(這世界有屁好處可說),我從此對人誠實無比,你是垃圾還是比垃圾好一點,我沒力氣說謊,沒想作表面功夫。對我自己來說,預設死也是我斷捨離的中心支柱,2018年後只買過一件衣服(悲劇是,僅存的白襯衫的領口都很黃)。只買電子書,不買實體書佔位置。「明天死了以後,別人幫我整理好麻煩」,我總是這樣想。
三、正文開始
好了,我什麼事情都認真過頭,「預設死」(default: death;)這件事情我作得如此認真,最後連鼻毛都相信自己最多活到明天。然後,在大約六月的時候,新的檢查出爐,去台大看報告。醫師緩緩地說:「疫情稍減的時候來開刀吧,應該是有狀況了。」如此清描淡寫,但背後畫面是用電鋸鋸開頭骨,拉開頭骨,在腦中找尋絲狀無法用肉眼區辨如同植物的細絲纏住整個大腦的癌細胞。
感謝我「預設死」的世界觀建立得如此成功,所以我聽到消息有點震驚,但可接受——答案是我不開刀。當天死我也ok,但不開刀。那天離開醫院,我騎著youbike(今年[2021]開始學習「敢」騎腳踏車,興奮開心感不輸處女行),從台大醫院慢慢往古亭前進,沒有特殊的情緒,也照常上班、讀書。(至於有沒有對同事比較兇,要問同事比較準。)
雖然沒有開刀,但是MRI還是繼續排定。上述不開刀的決定後,十月又做了一次檢查。這次的檢查結果,醫師說:「似乎沒有復發。就這樣。」台大的曾醫師原本就是話少的醫師,我則是努力解讀的病人。那天聽到沒有復發,我馬上滿意沒戒心地離開診間,走到結帳機器前才突然想起,每隔三到六個月的檢查這次怎麼沒有排?轉頭走回診間問護理師,護理師進去問醫師。然後出來跟我說,醫師說暫時不用排句號句號句號。後面沒有了。
2011年以來,這是十年來第一次看診沒有排下一次檢查,這意味著什麼?意思是我應該要修改default: death; 的設定嗎?我要開始跟「一般人」一樣,假裝明天應該還會活著嗎?我的預設值從此有機會要修改嗎?
一連串的問題開始湧入:從此我沒有all in孤注一擲的權力了嗎?殺王八蛋當英雄或者賺一筆的win-win可能性也沒了嗎?隨時可死的「優勢」就此消失了嗎?
要說的是,可能是正常人的好消息,對我這種矯枉過正、預設值認真為死的人說,這真是個壞消息。我如何對得起家中準備好的六協魚刀呢?(她的生命突然失去意義~)
四、樂極生悲(亂取)
倘若、只是倘若,我在兩次檢查之間做了某些事情,讓我的病情變好了,那會是什麼呢?這個問題出現,我開始有一千種搞死自己的答案:生酮飲食扭轉了病情?塗在開刀處的乳香精油發揮神奇的力量?CBD由舌下靜靜地發揮作用?還是這幾個月狂喝的燒酌給了出乎意料的貢獻?還是我任性不壓抑亂發脾氣的性格「延長」了自己的壽命?
我真的一點線索都沒有,如果有醫師「敢」跟你說什麼「原因」,我也「敢」跟你說,他一定是亂講的。而,如果你相信了,我也覺得你只是挑選你想要相信的。很抱歉,為了疾病、為了相信有明天,我們什麼爛事情都會相信。我的唯一差別是,與其相信明天會活著,我比較習慣明天世界上沒有我。我們只是一線之隔。
容我自己對自己多釐清一點,當預設值改為活著的時候,哪些事情是無法忍受的呢?(佛家語「婆娑」的直譯是「堪忍」這個在京都常見的匾)1.從30歲前後,我就有暈眩與肌纖維痛。2.從45左右,開始有了嚴重老花。3.近期,右眼開始出現飛蚊與閃光,看醫師之後被判定是青光眼,原因可能是右腦進行放射線治療時,影響視神經所造成。以上種種其實都是以「預設值為死」因而 「堪忍」。4.我要重新回到每次MRI前的恐懼心理(是的,十月的檢查,我一進入環狀機器,就發現眼淚慢慢往左右滑下。)
於是於是。可能「明天不會死」的可能性出現之後,所有的「堪忍」變得「難忍」。「好消息」在我這個預設值為死的人身上成為「壞消息」:媽的,我還要忍受這個爛世界、爛身體多久?
有人說,人類其實可以忍受痛苦,無法忍受的是「無意義」的痛苦。我呢,我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有意義,我無法忍受「不知終點」的痛苦。
所以,這段時間問我「還好嗎」的朋友們,我的回答只能說「還好喔。」其他我都說不出口。讓我們簡單呼一下昭和口號:
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
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
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
對喔,非要答案的話。私は元気です。反正其他答案你也不會理解。因為你是「預設活」的人,雖然一線之隔,但我們處在無法溝通的兩個世界。我們假裝一下就好,不用太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