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yang Chen
11 min readAug 23, 2019

【關於階級,工作,與羞恥的兩三事】

以前說過,我的職業生涯非常不順遂,但有多不順遂,從來沒有跟別人提過。

不過既然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羨慕的外貌,想說說也無妨,因為我真的需要好好的發洩。
-------------------
先釐清,我不認為職業有貴賤,但我不相信人沒有分別心。

說羞恥是指我黯於現實被迫做不願意做的工作的心情,跟工作本質無關,我反而做了這些工作後,更尊敬那些社會底層的服務人員。

比如說,我看便利商店的店員,雖然只是瑣碎的雜事,但是必須18般武藝樣樣精通,從收銀到沖咖啡,某些認真的店員,能力甚至大過那些大企業的行政人員,然而超商店員被剝削是出了名的。他們工時少,工資低,但是一間文青咖啡店的店長,跟一個工作十幾個小時才領一點點錢的便利商店店員我們會高舉誰?

所以不要騙,不要自欺了。這個社會是有分別心的,我們也不知不覺活在這個分別心裡面。
----------------
我第一次感覺到這種分別心,是我從事保全工作時候。當時我剛離開一間保險公司,母公司在金融海嘯中出了問題,沒有人願意買我們的保單,舊客戶的保單的業績獎金,並不足以供給我基本開銷,家人逼我盡快找工作,又快過年了, 我才勉強應徵了一份預售屋保全的工作。

當預售屋保全的好處是不用穿很醜的藍領制服,但缺點是刮風下雨我們都要站在預售屋的屋簷下,冬天很冷,夏天很熱,而且還要看業主臉色。

印象最深刻兩件事,某次某位業主(還是投資客?我忘記了)開著車直轉進銷售處旁邊路很窄的停車場,我們去引導時被泥水濺了一身。

但一下車我就被業主破口大罵,意思是說我們引導的速度太慢,會怠慢客人。

當時我非常憂鬱,只是苦著一張臉沒說什麼。
旁邊的保全大哥拍拍我,這個業主怎樣都能挑剔,你習慣就好。

另外一件事,是某一次裡面有一個銷售人員,是親屬介紹來賣房子的。聽說是大學剛畢業的小女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跟她相近的只有我,她對我特別感興趣,常常纏著我問東問西的。結果剛好有一次我在打掃內屋的時候聽到她親戚告誡她說:妳不要跟那個男生太親近,他只是個做保全的。

我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也不是每個銷售人員都一樣勢利(也有那種吃宵夜會多帶一份給我們的好銷售人員)

但我終於發現,也許我從前一直活在理想的知識份子的象牙塔裡,我終於意識到台灣人存在著階級意識--而且還不輕。

這份工作我做了四個月,最後公司以配合度不高以及銷售已經告一段落沒有再跟我合作。

臨走前我跟裡面在裡面對我特別好的一位大哥聊天(公司常常凹我代班加班到18,甚至20個小時,我當時很憂鬱,連12個小時我都受不了,公司凹不動我的時候,都是這個大哥替我擋)

我問他說:大哥我跟你聊天,看你應對進退都很得宜,又有責任感,你應該可以找更好的,為什麼要來做這種又辛苦,又沒有尊嚴,工時又長,薪水也沒有特別高(保全平均時薪不到100)的工作?

我忘記他回答我的理由是什麼,只記得他淡然了笑了笑,
說我學歷比較高,跟他相比也還年輕,不要灰心,應該會有其他比較好的機會。他如果這份工作不做了,可能會去當計程車司機(可是當時我二十來歲也接近三十了,他比我大五歲)

然後他給了我一個很文青建議:如果你心情還是不好,你可以買一張從台北到高雄平快車的車票,就這樣一站一站的往南漂。

他說,我坐過幾次,還蠻有效的,這樣一個車站一個車站過去,你會忘記很多不開心的事。我後來沒有實踐這個計畫:因為我父親逼著我立刻找下一份工作。
------------
後來這個模式變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憂鬱---家人逼我工作--更憂鬱--工作表現差被解僱--履歷更難看--更難找到理想的工作,就這樣,循環了將近十年

每次憂鬱症發作的時候,我整顆腦袋昏昏沉沉,做什麼事都無法開心。甚至於連日常生活的刷牙洗臉都會發抖,更不用談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但家人不諒解我,我自己又站立不起來,我沒有辦法,只能被迫忍受這個循環。

我沒有錢作找人做諮商,只好自己翻遍了坊間所有心理學,靈修,佛學的書籍,想要找出自己憂鬱的原因,但都沒有用。
因為這跟''刺'',我偶然成為了一個基督徒,因為我軟弱的時候,家人只會攻擊我,我又害怕自己一個人會走不出憂鬱的情緒,所以我''利用''了教會這個團體。
---------
然而從靈恩派教會決志,到看到福音派教會的盲點,這跟刺始終跟著我。
這個別人看起來''很小''的苦難就像扎在肉裡,始終讓我痛不欲生
我求上帝除去這根刺,祂沒有。我問上帝為什麼別人不用受這樣的痛苦,唯獨我要,祂也沒有告訴我。

很多人覺得我無病呻吟,連陪伴我最久的一位長輩都質疑我,覺得我小題大作,直到有一次我終於在他面前崩潰他才慢慢理解。

後來我母親在我外婆過世後罹患了重度憂鬱症。我父親直接下了結論,說我是我害媽媽生病。說是因為我工作長期不穩定,讓她擔憂,她才會生病。說我是這個家的羞恥。

直到我終於下定決心要離開家獨立生活,但我依然沒有順利找到理想的工作

--------------
很多年之後,我讀到了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的詩作:

#寫履歷表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份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簡潔、精要是必需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才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彷彿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
灰塵滿佈的紀念品,朋友,和夢。

價格,無關乎價值,
投銜,非內涵。

他的鞋子尺碼,非他所往之地,用以欺世盜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
那是我第一次重複的讀一首詩,重複重複的讀。
因為這麼多年沒有人能同理的委屈,居然被給百年前的女詩人寫了出來。

坦白說,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想再修改履歷,也不想再投履歷。

這些年為了翻身,我幾乎什麼工作都做過了。從金融業客服,傳直銷,保險業務員,補習班銷售人員,保全,洗碗工,洗毛巾工,去日本的餐廳打黑工,洗碗洗到手流血.......

我曾經在一個從事人資多年的部落格看過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大意是說,我們都以為人資是為了選出最適合公司的求職者,但站在企業的角度,安全遠比其他事重要。她們的工作不是選出最適合的求職者,而是淘汰“不安全”的求職者。

問題是如何判斷你安不安全呢?從你前一份的工作表現。

所以無論是前一份好工作在比較有機會表現的,跟在一份爛工作因為環境艱難無法發揮的,企業不會管那麼多,就跟考試一樣只看上一次成績。所以一個在爛公司工作的在職涯上想翻身,不是換一件比較好的公司,因為好公司在妳在爛公司做出成績來根本不可能給妳機會。

那時候我覺得那篇文章講得非常一針見血,但那也意味著除非有間公司願意把我當新人給我機會,否則不用再期待我的履歷表從垃圾堆被撿出來了。

於是這些年我就不斷在的求主給我翻身的機會/絕望/再求主給我機會,反覆的在崩潰的邊緣撐著。

直到我意識到不是我有什麼問題,而是大環境變了。美好的時代過去了,努力就一定有希望的日子過去了,你以為你讀過書,夠聰明就能夠有小卻幸的車票發完了。

然而大環境變了,人的眼光卻沒有變。
那些比較幸運的,並不願意把資源分給比較不幸的(這裡說的資源不是只是指錢而已,而是指機會)

大家都好像很同情弱勢,但根本的階級意識並沒有改變(比如說: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保全?)

然後我看見憂鬱症的人越來越多,年輕人越來越焦慮,社會的分化跟撕裂越來越嚴重,政府越來越沒有做為,然而那些中產階級依然她媽的在誇自己的小確性(說是這樣說,其實我也沒有把我如果我沒有從經濟發展的列車跌落,自己會不會也跟他們一樣)
---------------
不知道為什麼聯想到到小時候還沒有階級意識時讀到的一個故事。是說一個黑人小男孩,搭公車的時候,先是被白人小孩說他上車沒有車票然後被司機趕下車。小男孩回家之後拿了一把刷子,拼命的刷自己的身體,想要把自己洗成白色,但他用盡了全力,最後皮膚沒有變成白色,反而變成紅色--那是被刷的血肉模糊的身體流出來的血。

不知道為什麼回想起幾年前我還跟家人同住,憂鬱症發作的時候,我父親為了逼我工作,買了一張飛機票,就把我丟到靜岡御殿場的一間台灣人經營的餐廳。

出發前的一個月,我非常非常的焦慮,我爸每問我一句話我都在發抖,半夜醒來我就用頭去撞牆壁,我媽跟我爸求情說我現在的狀況沒有辦法去日本,他就跟我媽說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把我丟到台北車站當遊民。

去到餐廳的第一天,我就打翻了便當盒,然後由於他們一天要接待五六百個客人,他們非常重視效率。然而無論我怎麼做都比別人動作都比別人慢。有一次老闆娘終於不耐煩,她要我擦大概幾千雙筷子,她也在我旁邊擦,大概我才擦三分之一,她就全部擦完了。

然後她說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話意思是我抗壓性很低之類的,要我打電話回家,然而當時我的手機完全無法上網,只好打國際電話回家。我半帶哭音的說,我沒辦法做這份工作,我父親先是叫我求老闆娘再給我機會,然後老闆娘不知道說了什麼才掛電話。

然後她就把工資結算給我,要一個要回台灣的員工送我回東京,然後搭飛機回台灣。

回到桃園機場,我發現我還是全身發抖,我爸不肯來機場接我,我只好自己坐公車回家。

回到家他就把我的工資拿走了,說是他出的飛機票錢,然後繼續逼我找工作。

我離開日本以前,一個對我比較友善的同事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他以前也遇過來打工的,覺得太累太辛苦,隔天就回東京,還順便去玩。他沒見過像我這種,一邊發抖還一邊硬撐的。他問我既然做不下去為什麼要撐?

我說,我有憂鬱症。

他則是安慰我,也許我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再找適合的就好了。
-------------------------------------------------------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在精神障礙這個族群當中,我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好幾次我差點就去尋死,好幾次我差點就成為乞丐。

但我就這樣撐下來了。死不了,也活不好。
狀況好的時候我可以裝得跟正常人一模一樣,
談吐,應對進退都沒有問題。

但是狀況不好的時候,我連穿一件衣服都會焦慮到渾身發抖,滿頭大汗。

--------------------------------------------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要經歷這些,為什麼我就是比別人容易陷入憂鬱的狀態,為什麼因著我天生的缺陷我必須被別人誤解,為什麼永遠都是別人得榮耀,我卻被視為卑賤。
都是別人強壯,我卻是軟弱

但我慢慢釐清,跟我的憂鬱,連接起來的情緒是什麼:那是恐懼,還有羞恥。
那是我肉體的刺,也是我生命的破口。
而那惡者,就是這個世界。

到後來,我真的沒有任何辦法,我禱告也沒有平安,神也不開我的路的時候,我只能做一件事,就是誇我的軟弱,因為保羅說的,主的恩典,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完全。

-----------------------------------

我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我才能從那個循環的恐懼,才能從那個循環羞恥中走出來,然而那天我帶著習慣的焦慮跟憂愁下班後,聽到Bob Dylan的成名曲時,哭了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Yes, 'n'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一個人究竟要走多少路,他才能成為一個人?
一隻白鴿究竟要飛多久,才能夠得安息?
這個世界到底要經歷多少戰火,才能換來永遠的和平?

我親愛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啊…答案在風中飄,答案在風中飄。
------------------------------------------------------------------

然後,我突然回憶起那段非常熟悉的經文。

我為基督的緣故,就以軟弱、凌辱、急難、逼迫、困苦為可喜樂的;因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哥林多後書: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