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仲軒與玩具 — — 《大海之所以浪漫是因為它沒溺死你》展覽筆記
文：賴沛雋
藝術家藍仲軒的作品讓我感到親近，因為我們都玩著類似的玩具。在藍仲軒的作品中有幾個經常使用的元素：紙飛機、戰機模型、小綠人士兵模型、紙船、紀念章、郵票、紀念品，然而，他玩玩具的態度卻與孩童不太一樣。
玩具在孩童想像與象徵的交界處被組織著，孩童面對玩具時，必須暫時相信手中的東西就是想像的對象，它們在指定的劇場中運動，通常情況下，這個劇場的舞台會是地板與床，然而舞台並不是如它們所是，這裡是叢林、是大海，棉被與床單的皺褶成為了海浪、合成樹酯戰艦脫離了本身的質地，它開始運動、被賦予航向。
觀眾們走進藍仲軒的展場，與其說是展場，更像是走進他的玩具間，不過這些不只是想像的對象，更是真實對象的指涉，他最低限度地使用這些玩具，到了近乎只是展示的地步。在藍仲軒過往的展覽中，我們明顯感受到他與自己的玩具之間具有一種距離上的雙重性，他親近並了解這些指涉與指涉物，卻又拒絕單純相信這些玩具所具有的意義的充實性，刻意與熟悉的玩具之間產生了一種陌生感。而藍仲軒的真正遊戲就發生在這，在他與玩具之間刻意陌生的距離之中。而藍仲軒在整個展覽對於大海也同樣保持了這種雙重態度：既浪漫又恐懼。
本次展覽《大海之所以浪漫是因為它沒溺死你》由四個部分依次組成：〈艦隊〉、〈黑水溝〉、〈白奴船〉與〈海葬〉。
在展場的開頭，首先會看到滿地的紙船，它們皆來自1924年的英國世界地圖集《The Comparative Atlas》，藍仲軒拆解了這本以英國為中心建構的世界地圖集，折成紙船，並組成兩個不同方向的三角形船隊，在一旁的臺座上展示著《The Comparative Atlas》副本，並以船繩圍繞著。在這個展間，觀眾能繞著它們走。這些脆弱的紙張並不能真的航行在水上，它們在地上，假裝自身的航行，與行走在旁的觀眾相比，它們處於絕對的無能與無效狀態，對這些脆弱的紙船們而言，大海與水是不能真正接觸的想像舞台，堅硬、乾燥的地板才能保證它們造型的堅挺狀態，而非接觸到水所帶來的壞滅。
來到展間旁邊的長廊，會看到兩個大型窗框，兩間房間的門皆鎖上，觀眾無法進入。透過第一個窗框，會看到內有三艘小船模型在揉爛的黑色紙張上，他們分別是大和號、威廉．古斯塔夫號以及鐵達尼號，大和號是史上最大的軍艦；威廉．古斯塔夫號的身分則較為曖昧，它原本是郵輪，二戰中成為了介於民用與軍艦之間的醫療船；而鐵達尼號則是完全民用的郵輪。這三艘船的屬性各異，然而它們有個共通點：都沉沒於數千人死亡的海難之中。
藍仲軒選擇使用黑色紙材來呈現海洋的不安樣貌，與此相比，渺小的三艘巨船縮比模型，與前一個展場的紙船處於了截然不同的風貌：這下它們彷彿真的在海上了。它們之間的位置看似散亂，但其實分享著真正的共同航向，那就是前往在這片黑色之下，拒絕被任何其他言語或符號有效指涉的恐懼。
透過第二個窗框，會看到成群的白色人形整齊排列在地上，這個造型來自大航海時代歐洲方便計算效益用的「黑奴船設計圖」，藍仲軒以完全不帶色彩的白色折紙人形取代了圖畫中原有的非裔奴隸圖案，並按照奴隸船設計稿排序。在一旁的小型電視則重複撥放著藝術家乘船時錄下的海浪影像。
與紙船們比較起來，這次舞台換成了船艙內，但這些人卻與紙船們一樣，在地上無法動彈，他們同樣被迫無能，卻只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的位置被安置，他們的形狀被指定，他們的臉孔被消去，他們的身分被同一，他們無航向。而讓人稍稍感到慰藉的，是如同艙窗的電視，那片海景被提供、輪播，似乎是黑暗潮濕的艙體與外界唯一的連結。乘船遊客與觀眾只要轉過身或閉上眼就能拒絕觀看睛，而曾經身為這些紙紮的人們卻無法逃離那個決定論般的海景。
長廊的兩個作品與觀眾的互動被船艙般的窗框所限制，隔著窗框的旁觀是欣賞作品唯一允許的姿態，藍仲軒製造出的這種觀看關係，也展示了他對於這些玩具的一貫態度。同時，這個視線內部存在著強烈的壓抑。這兩個船艙分別展現了兩種船的視角：船與船艙內，不過兩者皆是被困住的某種內部。
渡過了兩個船艙之後，我們來到一片空地，在這裡標示著船難的最終紀念碑：一幅畫，旁邊擺放著水手服與老照片。畫從中間一分為二，上半是灰藍的色塊，下半是鐵灰，中央是大幅簡化的威廉古斯塔夫號，我們幾乎無法從任何方面判斷那艘船是那艘船，它的簡化同樣帶來理解上的障礙，不是因為它拒絕，而是因為我們根本不理解、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威廉古斯塔夫號作為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海難，我們多數人甚至沒聽過這艘船的名字，因為它不在商業與大眾文化的興趣範圍內，它的故事如同白色的船體一般毫無色彩，只因為它並沒有那個榮幸被娛樂產業披上浪漫色彩、被後世無窮無盡的水下攝影探勘者一遍又一遍當作紀念碑般朝聖，如同展名那句「大海之所以浪漫是因為它沒溺死你」，在藍仲軒眼中的這些海難事件裡，大海不具有任何色彩。繪畫的空間性通常來自平面上具有深度的三度想像空間，在這幅畫中，空間同樣具有雙重的想像，我們直觀上會有兩種感覺，一開始會是覺得威廉古斯塔夫號是在一片鐵灰色的汪洋中，但有股怪感會馬上襲來，因為下方鐵灰的質感極為厚重，比起汪洋，它更像地面。當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整幅畫的內容立刻翻轉，威廉古斯塔夫號如同一艘被遺忘的玩具船被棄置、扔在地上，藉由地板作為舞台想像的大海不見了。玩具與遊戲，一切都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