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七月
口試過後，不知不覺中時間已悄然走過了半個月。博班旅程漸漸走到了尾聲，嶄新而未知的路還遙遙在前方。四月交出論文，生活節奏經歷第一次的調節，試著在稍微放鬆的狀態下，依舊維持高效率地一一完成代辦事項。在七月口試前，規律地讀書寫字、審查文章、參加會議，行程一路密集地剛好堆到口試那週來到高峰。
口試隔天，飛往緣分深淺難辨的杜賓根演講，在酷暑高溫的艷陽下，彷彿發燒一般，身心都還在口試後異常超現實的飄忽之中。我十年前住過這裡，如今是過客，而且心繫他方。那日會議結束，熱情的韓國學者邀約續攤請酒，身為晚輩的我們三位雖然內心很想立刻回到下榻處倒床大睡但也只能欣然答應。於是六人擠在狹小但舒適的座位，從學術界聊到政治，再聊回關於這座城市的印象。交換那年，我也未曾在老城酒吧待超過午夜，與南韓學者們走在那樣暗的街景，我對這個地方的感受已是陌生多於熟悉。後來一起搭公車上山，恍惚裡有一瞬間覺得是要回到WHO宿舍，彷彿在這座城市仍有歸宿。但口試過後的感受太濃烈，我還處於現實與虛幻的交界，好清楚地意識到，我懷念杜賓根，但我已經太習慣劍橋，對於劍橋的喜歡已經超越杜賓根了。我習慣旅途後總在接近午夜走在街燈幽微的劍橋街上，熟知每個轉彎處，然後在每次走夜路回家時，期待遇到狐狸先生。
口試後再過一週，魔幻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辨明的失落與鬆懈。往後的日子會是如何呢？我彷彿再次新生，手指再次指向尚未被命名的未知。我想起這一路上相遇的人事物，我的報導人，師長與朋友學伴，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忽然之間世界像是突然安靜下來。剩下我自己。來路很長，但終究我們是孤寂一人，在相遇與離別之間，在路的交叉口，陪著彼此走一小段。在杜賓根演講後那晚，我們三人在離別前，握握彼此的手（此刻展現亞洲人的含蓄），說，our paths will cross in the future。我多喜歡使用各種譬喻啊。路徑。路途。旅程。我正在將自己導航向一個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的未來嗎？我想起論文，想起Amy提到關於方法章節喜歡我寫到各種關於「水」與旅程的譬喻。我想起那長長的後記，已經忘掉是哪一天寫的，可能是某個夜晚，全世界都彷彿沈寂到海底的那種安靜，而我終於把自己與自己的感受寫進論文裡。Amy說她非常喜歡後記，而那當下是我這長長的數年博士班生涯裡，可能唯一一次在受到稱讚時沒有立刻保護性地產生冒牌者症候群的時刻，我說謝謝，然後告訴Amy我自己也很喜歡我寫的後記。我想，那一刻也讓我又想起，選擇學術工作的其中一個很質樸的原因，就是，歸根究底，我不厭倦寫，可堪稱還算是喜歡寫。說不出來的、講不明白的，悉數交給文字。在字詞排列與句式變化裡，慢慢長出我的模樣。可能這幾年華文書寫急速地失去敏銳度，且遺憾也沒能等量地兌換成英文書寫能力。但這樣一邊掉落又一邊撿拾回來的過程，我甘之如飴。希望未來很多個十年裡也都是如此。
關於學術討論，總是可以動輒寫上數千字、一口氣講好幾個鐘頭。但是要寫下關於交出論文和完成口試的心情，像是患了失語症，不知如何描述？前幾日終於盤整好一共三十公斤、總數超過五十本的書籍，悉數郵寄回台。站在小小的房間裡，看著忽然空曠起來的桌面，那一落落陪著我的書籍先行我一步回家了，又是一陣失落，像是自己也被掏空一半。七月走到了底，最後一個在劍橋的月份，捨不得離開的情緒固然是有，但更深層的感覺應該是內心還不能也不願意接受吧。理性上知道劍橋是一個過於安逸的舒適圈，隨便走幾步路都會遇到熟人，新識的人隨便都可以談學術，這絕對不是可以被歸類在只是一般般的英國城市。但是，感性上已經不知不覺太習慣這樣的生活。日常很單純，讀書寫字散步跑步，與朋友與學伴偶時碰面，交換知識密度極高的對話或只是鬆鬆地沿著康河散步。系館與圖書館近在咫尺，學院草地可躺可臥可讀書。何其有幸，博班生活的尋常瑣碎與那些特別的日子，都發生在這座城市。劍橋綠地環繞，有河有樹木，牛隻隨著日升日落徘徊於草地，天鵝隨著季節築巢孵蛋，在春夏之交，帶著一群灰胖的小小天鵝寶寶，穿過學院，抵達康河。往後我還是會笑稱劍橋是小鎮，因為這般從亞洲觀點看來尺寸迷你、牧地荒野環繞的「城市」，是不存在於台灣的。我想這次我一旦離開此地，即便日後眷戀地一再回來，也回不去這樣特定時空裡的劍橋，當我還是學生，當我可以自由進出學院，並且有著一方老舊但是承接我所有的小小房間。某種意義下，我將會永遠失去劍橋，就像是我現在已經永遠失去了杜賓根，無論回去幾次，總是一次比一次更顯陌生。陌生中仍有熟悉，但終究是回不到過去。
關於劍橋、夏季陰鬱的天和突如其來的熱浪、冬日平靜的冷和偶時的雪、宿舍警報器響的時候鄰居會抱著論文寫一半的筆電衝出來、人潮一年比一年多的gelato、和朋友走過的牛牛coe fen、晨跑的兩條最佳路線、這些瑣碎的日常無法悉數記下，而終究將遺失在離開劍橋以後時日毫不遲疑向前滾動的未來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