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記事:最後的最後

飛月
A Slow Traveler's Murmur
5 min readJan 26, 2019
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人生的最後,輕的令人難過,曾經再怎麼風光或再怎麼落魄,到頭來都化成白骨及灰燼。

我們搭著黑頭車和媽媽的棺木一起到達山上的火葬場,車沿著狹小的柏油路前進,山坡兩邊都是墳墓,離清明掃墓還有一段時間,雜草長得比墳頭還高。從車窗還瞥見一行披麻帶孝的人,正跟著靈車往山上走去,那是剛好在我們旁邊靈堂的長者的子孫們,以最傳統的方式出殯。到達火葬場的後方,車停下之後兩三名人員抬起棺木到室內,我們和陸續來的家人也一起走進去,原本我們預計中午的爐是排不進去的,沒想到現場工作人員指著副爐問說「現在有空位要不要進爐?」本來想等去張羅午餐的爸爸來現場,但想想好像也不一定要讓他看到,於是就答應先進爐。

也許事情來得太突然,妹妹有點傻住,不過師父立刻叫我們喊媽媽的名字,並且要叫她趕快走,意思是要靈魂快快離開軀體避免被燒到。於是,棺木慢慢地被送進去爐子,而我們在外面哭喊的那個瞬間,彷彿與外婆過世時的場景重疊,Déjà vu。那個時刻是外婆喪禮中,我最印象深刻的場景,我們一群人也是在火葬場對著外婆的棺木,拚命地叫喊「緊走!」而那也是我體認到人將化為塵土,外婆真的要離開的時刻,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失去的悲傷。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我從那遙遠的記憶又回到現場,我們流淚對著即將關上的鐵門叫喊「媽媽、趕快走!」其他人也一起附和,嘶啞的嗓音和心撕裂的聲音,隨著爐子的方門重重關上而安靜下來。

在等待焚燒的過程中,我套上乾淨的衣服、妹妹穿上針織外套,我們要迎媽媽的牌位回家供奉,因為告別式結束後媽媽已經是「乾淨靈」,我們不能穿著喪服回家。我捧著牌位而妹妹拿著照片隨著師父上車,殯儀館距離家裡不過十分鐘的路程,在車上和師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是媽媽做滿七和告別式前誦經的師父,他唸經的節奏和指令都是我和妹妹覺得清楚好懂的,很慶幸他主祭最後兩場。我們沿著戶外的樓梯走上二樓,前幾天爸爸已經將神桌的左側挪出一小方空間,將原本的花瓶及燈座都挪到其他地方,讓媽媽的牌位和香爐有地方可以擺放。師父安了牌位又放上香爐,告訴我們早晚要上香及奉杯水,每個月初一十五早晚要拜飯,逢年過節的前一天也要祭拜,百日可以自行祭拜,等到對年要與列祖列宗合爐時再請師父到家中。

他又說因為家裡的長輩都還在,遺照不能和曾祖父母掛在神桌旁的牆上,提醒我們先用袋子裝好以免生灰塵,先收好以後再拿出來。師父又拿出一些符紙,貼在媽媽的牌位上,又走到廚房貼到流理台與瓦斯爐旁邊,說因為灶神及水神是家裡的守護神,要告知他們媽媽的靈還在這,請他們不要驅趕。如果符紙在對年前就自然脫落,也不必再拿膠糊回去,就拾起收好即可。若是符紙仍然黏著,就等合爐的師父來時再處理。如此親切又清楚的解說,讓我和妹妹都能理解,之後,師父又請我們把符紙用紅包袋收好,跟我們說如果出門在外有煞到,燒符紙放入水中連續三天灑淨,沒用完的水別亂潑拿去澆花即可。我們將紅包袋放到神桌下的抽屜之後,就又跟著師父上車返回火葬場,繼續等待媽媽火化結束。

一切安頓好之後,我們便又坐上車返回火葬場。現代處理遺體的方式符合乾淨、快速、經濟的標準,放在棺材裡的遺體迅速地推入高溫爐,經過一個半小時即可讓遺體化為骨灰,將遺體縮到一個罐子的大小,沒有血水看不到火燒的過程,家屬可以好整以暇地在休息區等待,而撿骨處是明亮又乾淨的櫃台設計,像是郵局或是車站的服務窗口,這一切標誌著人類文明的進展,我們有更標準化的流程來處理遺體,不拖泥帶水,完全滿足現代人的需求。

在火葬場外迴廊等待火化完成的期間,我們和其他家人一起吃著爸爸買回來的炸雞腿便當,想著裡頭正在高溫火化的遺骨和手上拿著的雞骨頭,原本感覺香酥多汁的雞腿,此時卻令人毫無食慾,心裡冒出許多奇異的疙瘩。我草草又扒了幾口飯菜,趕快將免洗筷和擦手紙放進便當盒裡,和廚餘一起倒入塑膠袋收拾。之後回公司上班時,同事問起守喪期間有無茹素,腦中只浮現在火葬場外啃雞腿的畫面,那是我覺得喪家吃素最合理的解釋,因為在那個時刻會發現死去的人與動物並無不同:我們都是有骨頭有血肉。吃完油膩的便當之後,我和妹妹在販賣機投錢買了兩瓶罐裝飲料解膩,才喝到一半就聽見工作人員喊我們進去,準備到櫃台撿骨。服務窗口的檯子上擺著一個盤子,裡頭盛裝著骨頭和灰燼,我們便依序以筷子夾起一小片放入紅玉骨灰罈中,罐子上已經貼上媽媽的縮小版遺照,我瞧見其中幾塊骨頭上面染上粉紅色,爸爸瞥了一眼說那是癌症藥物「小紅莓」的副作用,使用該藥物會讓骨頭變色。當我們都完成之後,工作人員請我們迴避,因為剩下的骨灰將要倒入骨灰罈中。等到我們轉頭回去時,工作人員已經在用黏膠將罐子密封,又用寬版透明膠帶固定好蓋子,再小心翼翼地放到禮儀公司準備好的揹袋中。禮儀公司的人幫我把袋子固定在胸前和肩上,我捧起骨灰罈,沈甸甸的罐子裡頭裝著媽媽的骨灰,壓在我身上的是媽媽的一生,再多的喜怒哀樂再多的懊悔和回憶,生命的最後也僅剩這一個罐子的重量,輕得令人鼻酸。我們要啟程往生命園區了,緊緊抱著胸前的紅玉罈,這是與媽媽最後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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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月
A Slow Traveler's Murmur

18歲時莫名愛上旅行,從此靈魂無法安分。旅程中鮮少記錄點滴,但回憶卻在返程後慢慢發酵,以書寫探照前方,持續探索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