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記事:深夜裡的入殮儀式

飛月
A Slow Traveler's Murmur
5 min readJan 12, 2019
Photo by Sammie Vasquez on Unsplash

腫脹的腹部沙啞的聲音以及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那近在眼前我們卻都還沒準備好的死亡,就這麼緩緩地降臨。我不知道她最後牽掛什麼?有沒有對人生的抱有遺憾?這時我才知道和父母相處很多年,卻是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正式向醫院道別之後,我們先去內湖花市採買了要放在小靈堂的蘭花,特別挑了迷你的粉紅色蝴蝶蘭,在其他碩大的蘭花裡顯得嬌小,跟只有155公分的媽媽一樣。之後,我們便到戶政事務所辦理死亡證明,櫃檯的人員詢問爸爸的身分證配偶欄要空白還是標註「歿」。爸爸最後決定換一張配偶欄空白的新身分證,我和妹妹的身分證不需要更換,因為,配偶的關係會因為死亡而中止,但是親子關係並不因死亡而消滅,體認到這一點的當下覺得有些淒涼。由於後續的所有程序,包括請喪假、申請喪葬補助、辦理繼承、火化及入塔,都需要這紙死亡證明作為依據,拿到這張證明也意味著媽媽在肉體死亡之後,在法律和行政層面也死亡了,所有權利義務也隨之消逝,在自然世界和制度兩個層面來說,媽媽都不再存在了。

白天的時間在往返醫院、花市和戶政事務所間飛逝,為了趕時間連中午都是在車上匆匆扒飯。等傍晚才回到家中吃晚餐,阿公在餐桌上一直嘆氣,阿嬤更是連眼淚都掉下來,九十多歲的他們無法接受白髮人送黑髮人,但是棺材內放的是死人並不是老人,即使有兩年多的緩衝期,我們還是很難接受曾經存在的人就這麼消失在身邊。吃過晚飯後,我們便起身前往市立殯儀館準備今晚的入殮儀式,由於媽媽生前叮嚀不要放入冰櫃,遺體即使有乾冰保冷也必須要儘速封棺,也就是說之後再也不能開棺,告別式當天也沒有辦法瞻仰遺容,今晚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當我們到的時候,許多親戚也陸續抵達,禮儀公司的人早已佈置好祭拜的飯菜、金紙和線香等,我和妹妹穿上黑色喪服,跟著師父一起去樓上的小靈堂請牌位到入殮室,禮俗是只有晚輩穿著喪服,在場與我們同輩的嫂嫂、堂哥和堂姐們也都各自穿上黑色袍子。依稀記得那天晚上也是有點飄雨,不能見到天的牌位在穿過沒有屋簷遮蔽的走廊時,禮儀人員撐起了黑傘遮擋,我們在師父搖鈴的帶領之下回到入殮室,擺好牌位、金童玉女和香爐後又到停棺室,要把棺材請出來作法事。棺材內的媽媽被重新梳整換上粉紅色的鳳仙裝,和一雙搭配服裝的鞋子,臉上也重新鋪了粉及畫上口紅,氣色顯得特別好,和我們幫她擦的一般化妝品完全不同,遮瑕力好到遮蓋住她臉上的黑斑和細紋。她的身邊和背後都墊滿庫錢,以數量來看大概有上億元,那是為了用來吸收可能流出的液體,也代表亡者帶著財富往西方世界。

師父開始以台語唸誦經文,特殊的音調像悠遠的詩人吟唱,我們唯一要做的是當他頭低下時,我們便跟著祭拜,要我們跪下的時候,就拉起袍子跪拜,清楚的指令和大家一致的動作,讓現場看起來像是有事先彩排過似的。接著師父端起桌上的菜盤,那是一個紙盤上鑲嵌著六個粉紅塑膠碗的菜餚,他一邊唸亡者吃什麼菜餚、子孫得到什麼祝福,當他說「唔某?(有無?)」我們便立刻應答「唔喔!(有喔!)」接著是我和妹妹一人拿一道菜作出給媽媽吃的樣子,而師父說這最後一道菜媽媽捨不得吃,是因為要給陽世子孫留下福份跟財富。

最後,師父問我們還有什麼話想跟媽媽說,可以趁蓋棺前說話但是眼淚不能掉在她身上,不然亡者會無法安心離開人間。我跪在棺材旁邊看著媽媽,她的雙眼緊閉而嘴唇微張,以牙輕咬著一枚硬幣形狀的鏡子,我和妹妹遺傳了這種嘴型,睡覺時也無法將嘴唇緊閉。想到這是最後一面,卻再也不能抱著她哭,我跪在棺材旁輕輕地說不要擔心、好好跟著光和菩薩的指引。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聽過的一場講座,當時作家吳若權曾提到子女的孝行有三個層面:一是讓父母衣食無缺、二是所言所行不愧於父母、三是讓父母知道百年之後會有神的指引。此時此刻我才能體會最後一個層面的重要,那是能夠讓父母在心靈層面能夠得到最大慰藉,讓他們在臨終前不會畏懼死亡,相信死後的世界有人能夠接引,但這也是本身沒有宗教信仰的我,最難做到的一件事。在媽媽剛開始被診斷出癌症時,我也想過如果我篤信某一個宗教,便能將既渺小又脆弱的自己,託付給比我更偉大但看不見的神,是不是心就能夠安定下來不再驚慌?如果我能夠有虔誠的信仰,是否在媽媽臨終前就能堅定地握著她的手,篤定地告訴她不要害怕神會帶領她?

當我說完話起身後,其他人也在棺材旁繞了一圈。確認要封棺後,禮儀公司請來的師傅便蓋上塑膠蓋隔離空氣,又用熱熔膠槍將塑膠蓋四周密封,後面的整理和蓋棺程序,我們和其他家人都必須面朝門口,等我們轉身後,只看到一具彷彿沒有打開過的棺木,接著棺木又被推回到停棺室。此時,我和妹妹又一人拿著線香、一人拿著招魂幡,跟師父將牌位又請回小靈堂擺放。

入殮的儀式到此告一段落,接著還有一連串的「做七」儀式,據說媽媽在陰間必須要經過數個不同冥王掌管的宮殿,因此,我們要在陽間為她祭拜及誦經,幫助她能夠順利度過每個關卡,早日到極樂世界或是重新投胎,我們雖已天人永隔,但我們還是能以某種形式與她同行一段路,姑且不考究這事是否為真,至少對生者而言是種心靈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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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月
A Slow Traveler's Murmur

18歲時莫名愛上旅行,從此靈魂無法安分。旅程中鮮少記錄點滴,但回憶卻在返程後慢慢發酵,以書寫探照前方,持續探索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