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記事:行禮如儀

飛月
A Slow Traveler's Murmur
7 min readFeb 2, 2019
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眼淚是難以克制地不停流下,如果悲傷可以丈量,那麼眼淚就是橫量它的尺度。

家祭繼續進行,我和妹妹站在拈香處的旁邊,要向後續祭拜的家人回禮。緊接在我們後面的是以大伯為首的隊伍,司儀引導他們鞠躬及上香,由於他們和媽媽是同一輩,因此,僅需手持香站立祭拜即可,兩位禮生也做出示意低頭的手勢,莊嚴的國樂從旁邊奏起。我們必須要以跪拜的形式回禮,我們拉起過長的喪服往地上一跪,向長輩們叩首。接下來是娘家的長輩們,由大舅舅持香主祭,我只是想到媽媽是他們最小的妹妹,但卻是接著英年早逝的二阿姨之後離世的,當司儀以激昂悠揚的聲音唸著祭妹文,我們不禁又哭出來,手上的衛生紙早已浸得溼濡。二阿姨在生下兩個小孩之後,有天與他先生騎摩托車出門時發生車禍,二阿姨身受重傷而回天乏術,留下腳不方便的二姨丈和兩個幼小的孩子,而後來二姨丈鬱鬱寡歡,心靈的萎靡連帶身體也一蹶不振,最終也在中年時因病過世,這總讓我覺得對於困苦的環境,女性似乎會比男性更有韌性,以及為了孩子活下去的堅強。

這樣的強韌也在我媽身上展現,媽媽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症之後,爸爸是那個更難過也無法接受的人,而媽媽卻看起來心情平靜,該做放療或化療就照著醫囑去接受治療,自己一個人睡在醫院好多個夜晚,我真的難以想像隻身一人在醫院的無數個晚上,她是如何打發時間度過的?醫院即使已經明亮乾淨,但總是飄散著老病及腐敗的氣息,除了嬰兒的哭聲添加一絲生命的喜悅,其餘的是沈重及暗淡的氛圍。

長輩們祭拜完之後,司儀指示我們答禮,再次把喪服長長的下襬拉起,雙膝跪在地上磕頭答謝。由於不能讓白髮人送黑髮人,來到告別式會場的只有我們的長輩,也就是和媽媽同輩的家屬,像是外公、阿公和阿嬤都不適宜到場,照習俗如果外公到場還要杖打棺木,那樣的場景我在電視裡看過,那種撕裂心肺的哭喊和打不下去的木杖,為了避免再度刺激已經有些失智的外公,我們趁媽媽還在醫院時讓外公去探望,那時的他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麼媽媽已經癌症,在病房裡只是一直問:怎麼這麼嚴重?怎麼躺在床上都沒反應了?當爸爸跟他解釋已經生病兩年了,現在已經到最後了。外公好像聽懂了點點頭,但誰也不知道重聽多年的他,究竟聽進去了多少。外公在病房裡又轉轉繞繞五分鐘之後,又將頭從駝背的肩膀中抬起看了病床,又開口問說:怎麼這麼嚴重啊?爸爸只能耐著性子跟他講一次,然後讓他和小舅舅趕快離開病房,以免讓外公再一次看見病榻上的女兒,雖然已經活到90多歲的人,人生走得如此久,不可避免會看見身邊的人陸續地離世,但是不懂或忘記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可以少一次傷心難過的機會。

那不禁讓我想到,如果活得非常的長壽,那麼就要一一送走親近的人,不管是朋友或是家人,在人世間好像是活得越來越孤單,等到哪一天,拿起電話卻不知道要撥打給誰,因為談得來的和還惦記著的人,可能都早一步離開人間,也許只能幻想某一天電話拿起來可以直達天聽,聽聽最掛念的人熟悉的聲音。

家祭來到尾聲,司儀宣布要播放紀念影片,那支大約十分鐘的影片是我自己剪輯的,前一週跟爸爸抽空去大溪翻了許多舊照片出來,以前用相機拍的都會洗出來紀念,而現在使用數位設備反而很少拿出來看,好像就是求一種心安,知道某個當下已經以數位像素被保留下來,即使沒有看到也知道那個時刻被保存在記憶卡中的安心,堆積如山的相片檔案也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再打開欣賞,相比之下,相片作為記憶的載體則顯得更加珍貴。也是去大溪的那一天,我回到公司去請喪假和送訃聞,也特別繞去前公司打聲招呼,雖然不收奠儀罐頭塔花圈輓聯,但是還是讓要好的同事們知道這件事。

公祭儀式開始,公司行號以及團體首先來捻香,司儀唸起手上的條子請相關人員到上香處,由一個人持香代表主祭,其餘的人兩兩排在後方,由司儀下指令、眾人皆配合鞠躬致意,最後司儀說「遺屬答禮」時,站在上香處旁邊的我和妹妹就向來賓鞠躬道謝,妹妹低著頭答謝時,腰都彎到低於九十度了,這是我們能為一大早就遠道而來為媽媽拈香的人,能表示的最大敬意和謝意了。我們兩個孤零零地站在遺屬的位置時,我想起電視上某些名人的喪禮排場,家屬的陣容是成排而站,那是在這世上留下眾多後代的長者才能有的浩大,就像是隔壁告別式的亡者所擁有的場面,一大群的子子孫孫披麻戴孝,每個人都依輩份、已婚或未婚來著裝,有的是綁頭巾、有的帶著麻布的頭罩、有的頭上綁著乾草紮的頭環,手臂上配戴麻布或綁上毛巾,不像我們的喪禮只有清一色的黑,遵循傳統的喪禮若是有第四代或第五代參加,那麼還能看到紅色和黃色的喪服,就像是超過七十歲的死者可以稱為「享壽」,而八十歲以上才過世者就被視為「喜喪」,連喜帖都可以改成粉紅色,以示高齡逝世是含笑而去,在這世間應無太多遺憾。那我媽呢?不到六十歲就離開的她,甚至在人生最後的兩年裡與癌症周旋,就像是在跳一支以死亡為旋律的雙人舞,與之手握著手、踩著不太熟悉的腳步,有時癌症往前一步後又往後倒退兩步,媽媽也只能配合著往後或向前,都是癌症主導著整首舞蹈,沒人知道音樂何時會軋然而止,跳一步算一步,在那場景裡家人和醫生都只能是觀眾,醫生能給的只有指引,而不能親自下場和癌症共舞,現在音樂停止,死神溫柔地從癌症手上將媽媽接下,她總算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公祭繼續進行著,來拈香的人魚貫地依照指示向前,我們不斷地彎腰鞠躬,爸爸並沒有站在我們旁邊,我才發現家庭裡跟媽媽真正有血緣關係的,真的只有我和妹妹,夫妻關係依靠感情維繫,伴侶是依照自己的選擇,而親子關係是與生俱來,身為子女是無法選擇父母是誰,但我很高興我擁有很好的父母,長大之後才發現有家遮風避雨,有人吃飯時總是想起妳,有需要時沒有第二句話伸出援手,有這樣的父母是種特權,是老天優選之人。有些媽媽的姐妹淘或朋友在致意完,還上前來擁抱了我和妹妹,那時更讓我們的眼淚無法停止。經過兩個星期的數個儀式,以及好幾天在家中默念佛號摺著金元寶,用針線將遠親送來的紙蓮花縫在佛被上,在做七時和師父師姐吟誦著不同經文,而今天的告別式是最後一場儀式,也代表著我們與亡者最後的道別,地球沒有停止轉動,但從今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可以稱為媽媽的人了。世界上少了一個人對整個地球來說沒有影響,媽媽的離開僅對於她所愛以及在乎她的人有影響,如果一個人在世時跟任何人都沒有連結,那麼活著和死亡似乎就沒有差別了。就像英國電影「一個公務人員之死」裡,那個總是獨來獨往的中年公務員,在處理無人認領的死者時盡心盡力,憑藉著死者屋裡的擺設和佈置揣測宗教和喜好,即使只有他自己會出席喪禮,也要為死者播放喜愛的樂曲,至少對死者而言,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在乎他的人。我想起那公務員在尋找某個無名屍的親屬時,他開始與某個餐廳的女侍建立情誼,若有似無的情愫在兩人之間發酵,他在為死者的生活找尋蛛絲馬跡時與這世界重新建立連結,於是,當他在最後被突如其來的車輛撞死時,我倒抽了一口氣,卻有點欣慰至少當他死亡時,有個人還會在心中掛念起他為何沒出現,即使只有三秒鐘的心思閃過,也總比像是空無一人的森林裡一片葉子的凋零,當枯葉從樹上落下卻無人發現,那麼這片葉子真的曾經存在嗎?

我後來才發現來捻香的不一定要見過我媽媽,因為他們是為了慰問生者而來的,思及此才恍然大悟,為何有些人收到紅白帖子時,喜宴不一定到場,但喪禮必定親自前往,原來到婚宴是錦上添花而參加告別式則是雪中送炭。在喜氣熱鬧的場合裡有諸多親友前往道賀,即使少了一個人也仍舊熱鬧非凡,然而,在喪禮的現場,多一個人的出席都能讓家屬感到安慰,無論來者是死者的舊識或是遺屬的同事朋友,至少讓人覺得死者仍然被某些人記掛在心裡,人並不因軀殼崩毀而死去,人是因為不被記得才真正死去。所以,媽媽的同事和朋友我固然不熟,或者也沒打過照面,但是知道媽媽在他們的回憶裡,或是曾經跟他們有過交集或生活過,都讓我感到溫暖以及無以名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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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月
A Slow Traveler's Murmur

18歲時莫名愛上旅行,從此靈魂無法安分。旅程中鮮少記錄點滴,但回憶卻在返程後慢慢發酵,以書寫探照前方,持續探索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