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這是由兩股力量統治的世界

Aero 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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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min readMay 22, 2021

在奧古斯丁去世之後一百五十年,曾被人們長久稱為「永恆之城」的羅馬在外形上,依然如故。

不過,羅馬已虛弱無力,而且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

元老院甚至已經不再舉行會議。

西羅馬帝國的最後一位皇帝,奧古斯都路斯(Augustulus)已在476年退位。

日耳曼蠻部族,各首領統治著義大利的大部分區域,眾日耳曼部落王國,最主要的勢力是倫巴底人(Lombards),佔領了義大利半島的諸多地方。

君士坦丁堡的東羅馬帝國皇帝,依舊聲稱對西羅馬享有主權,通過拉文納的總督們,管理義大利未被日耳曼人佔領的其他地區;不過,在整個「羅馬公國」(Duchy of Rome),羅馬城周圍的古拉丁區,他們沒有什麼權威。

在哥德人,最後一次圍困羅馬城期間,也即6世紀中期,圍城者砍斷供水管道,守城的指揮官則將所有平民趕到城牆之外。

後來回到羅馬城的人,只佔據了城牆內三分之一的區域,他們轉到臺伯河沿岸,因為那裡依舊有水源。

在今天的古羅馬廣場上,當時所立的一個紀念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裡,它便是那裡最後修建起的一個建築,佛卡斯 (Phocas)圓柱,為的是紀念東方的某位殘暴無能的皇帝。如果不是天主教會在帝國廢墟上崛起,羅馬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由於聖彼得,曾是服侍羅馬人的使徒,由於聖彼得和聖保羅都曾在羅馬殉道,也由於古典世界有從羅馬接受指令的習慣。

羅馬的主教們,也即教皇,在這個時期逐漸擁有,相對於遙遠的皇帝宮廷的某些獨立性;而皇宮對教會關切的問題,也將信將疑。

在5世紀和6世紀,這段很長的一百多年時間裡,「羅馬主教」,相對所有其他主教的優先地位,還尚不明確;但凡是,東羅馬帝國在義大利半島掌握任何實際權力,「羅馬主教」便要小心謹慎地避免被認為,正式主張對耶路撒冷、安提阿、亞歷山大和君士坦丁堡的大教區,享有絕對的優先地位。

不過,在492年到496年任教皇的格拉西一世(Gelasius I)毫不含糊地宣稱,「這是由兩股力量統治的世界」, 一股力量是「國家」,一股力量是「教會」,這就是「兩把劍」的教義。

很快地,事態的演變,讓羅馬教廷得以更為強有力地,主張它的權威。

我們所謂的「中世紀」在古典時代和現代之間,很快就吞沒掉原有的秩序。

將古典世界和中世紀連接起來的,是聖徒和教皇,「大格列高利 (Gregory the Great」),他也是教會中,最後一位拉丁博士。

在教會內部,在某種程度上也在教會外部,他在這一歷史性轉折時期,維繫了秩序的連貫性。

格列高利大約出生於540年,是一位元老院議員的兒子,家族在義大利半島和西西里,擁有大量的產業。就像他的先祖那樣,

他年輕時打算從事公職,而且曾被任命為羅馬的城市官員;實際上就是已經衰敗的羅馬城的總督。

不過,他非常虔誠,讀過很多聖奧古斯丁的作品。

於是,他在574年離棄公職,成為一名修士,在西西里創建了六所修道院,將他家人在羅馬的宮殿改造成另一所修道院,並在領受副主教的聖職後,很快被任命為「教皇駐君士坦丁堡的大使」

他繼承了其先祖們,管理公共事務的才能。

不過他更喜歡沈思默想的生活,於是在西元586年,當上了羅馬一家修道院的院長。但他的平靜生活沒能持續下去。

590年,教皇帕拉糾二世(Pope Pelagius II)和許多其他羅馬人,皆死於瘟疫。

羅馬城的神職人員和民眾,一致選舉格列高利,作為新教皇。

這位固執的修道院院長,懇請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不要批准選舉結果,並因此想過逃跑。

可是,在590年,人們將他活生生地拉到聖彼得大教堂, 他在那裡就任羅馬主教。

像羅馬共和國的地方長官一樣,這位尚存羅馬古老高尚美德的最後典範,最後成了「被徵召的教皇」。

在如此不情願的情況下,格列高利接任「聖彼得大教堂」的主教一職;不僅僅是由於,他喜歡宗教默想,還因為當年的羅馬,已經看似了無希望。

東羅馬帝國皇帝的總督「比倫巴底人更加敗壞」,已聽任羅馬人自生自滅;倫巴底人的領袖們,從南面和北面威脅「羅馬公國」。

丹尼爾 — 洛普斯(Daniel — Rops)評論道:

「義大利一直在遭劫掠,蹂躪它的野蠻暴力,不僅僅出自倫巴底人,也來自各方勢力。

每一年,都有更多的城鎮被燒毀;旅行者們在通衢大道上,是沒有安全保障的,隨時有盜匪和蠻族出沒;淪為奴隸的罪犯大軍,成群結隊地在街上遊蕩,脖子上纏著繩索,好像一群狗。」

[ H. Daniel-Rops,The Church in the Dark Age, (London:J. M. Dent, 1960),p.223. ]

格列高利,曾當過城市的長官。現在,雖然他的身體總是弱不禁風,他卻必須做他們的「教宗」。

他後來冷冰冰地感嘆說:「在這個時代,我不知道『教皇』是該作為一名靈性領袖,還是世俗的君王!」

由於羅馬已沒有了世俗的權力機構,格列高利只能同時承擔,近乎「世俗君主」的角色。

在被拜占庭軍隊拋棄的情況下,他發現有必要,單獨與倫巴底的公爵們,設法達成和平協定,並向軍隊發號施令。

為了維護公共秩序,給羅馬城裡,正挨餓的窮人提供食物(政府已無力再給他們提供麵包或馬戲表演),他必須承擔最高地方長官的職責。

「彼得的財產」(Patrimony of Peter),包括教廷轄區,廣泛散布在羅馬周圍、義大利某些地區以及海外的產業。

格列高利將之整頓後,進行合併,後來這些產業,就變成了所謂的「教會國(States of the Church)」

他仍舊認可「遠方皇帝」的主權,因此沒有正式宣稱教會享有「優先地位」。

莫理斯(Maurice)皇帝

不過,當君士坦丁堡的主教,在莫理斯(Maurice)皇帝的鼓勵下,試圖將自己封為「普世大牧首」時,格列高利(他僅以主教的名義,簽下自己的名字)反對這一做法,並取得了成功。

格列高利教皇,通常以「上帝僕人的僕人」的風格行事。不過,他的政策給世界帶來的改變,不遜於任何皇帝。

實際上,格列高利的領導,將東西羅馬帝國間尚存的政治聯繫,徹底割斷 了,也促使基督教信仰和文化向北傳給「條頓人」。

在格列高利的派遣下,「坎特伯雷的聖奧古斯丁」,到英國促使異教的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改信基督教。

格列高利,接著差派的其他傳教士,很快在日耳曼蠻族的土地上結出果實,改信基督教者非常普遍。

中世紀的西歐開始成形,羅馬將成為其「靈性中心」。

H. A. L. 費雪寫道:

「在格列高利的領導下,羅馬教廷,就像暴風雨中的燈塔一樣,矗立在西歐。」

[ H. A. L. Fisher,A History of Europe, (London:Eyre and Spottiswoode, 1935),Vol.I,p.173.]

格列高利,擁有羅馬人源遠流長的才幹,善於管理具體事務。

他的社會原則,和他的神學一樣,都源自希波的聖奧古斯丁。

他努力試圖讓教會,儘可能地接近「上帝之城」的樣子。

假如他沒有嘗試派遣傳教士到諸多地方,與蠻族的國王們,建立起經常性的聯繫人脈,並在盡量在可及之處,建造儘可能多的修道院;如果沒有他的這番努力,那麼,古典時代與新興的西方之間的文化和體制,連續性可能會被徹底打斷。

他的講章,依然是基督教應用性教導的範本,他有關教牧規則的書,包含許多治理社會的箴言 —這些箴言從未失去其針對性。他是古典社會秩序的最後一人。

格列高利明白,古典時代的架構,不可能保存下來。

在獻給殉道士,納利烏斯(Nereus)和阿奇利烏斯(Achilleus)的地下大教堂講道時,格列高利說:

「看看現在的世界,凋零成什麼樣子了;不過,我們的心裡,依舊在貪戀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死亡,到處都是悲傷,到處都是荒涼哀戚;我們四面受打擊,我們渾身上下都滿是苦毒。

不過,由 於我們的頭腦已被肉體慾望蒙蔽,我們卻喜愛這種苦毒;當世界離棄我們時,我們卻去追隨它;當世界崩潰時,我們卻抓住它不放。

既然,我們無法支撐起它,當它敗落時,我們就一同敗落。我們企圖抓住它,卻在它敗落時,與它一同敗落。」

他的羅馬會眾,當時還在地下洞穴聚會,就像已經被埋葬一樣,卻仍覺得與他們頭頂上,那座正遭劫掠和崩潰中的羅馬城,這座「此地之城」息息相關。格列高利鞭策他們,要追求永恆之物,他說道:

「這個世界曾讓我們對其中的快樂,戀戀不捨。

現在,它卻滿是苦難,以至於成為我們尋求上帝的動因:所以,好好想想,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全是虛無。世俗之物的終極歸宿,向我們顯明,可能衰敗和泯滅的東西,只是虛無。

它們的毀滅,向我們宣告,這稍縱即逝的東西,非常接近於虛空,儘管它可能看似堅固牢靠。」

[ Gregory I,“Pride Rebuked”,in F. M. Toal (ed.),The Sunday Sermons of the Great Fathers, (Chicago : Henry Regnery,1963),Vol. IV,p.262.]

可是,上帝的秩序卻永存:「天堂的秩序」、「地獄的秩序」和「煉獄的秩序」(這最後一個說法,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格列高利)。

格列高利在講道中說,在當下的生命中,我們要盡可能地潔淨自己;我們的生命,就是一個漫長的懺悔和贖罪的過程。中世紀 — 信仰的時代 — 在向他招手。

如果主持聖彼得大教堂,那些格列高利的後繼主教們,能夠達到格列高利的高度,中世紀的社會秩序,可能會比之前的任何秩序更加公正。

中世紀的教會確實維繫了某種秩序,正如它延續了某種學問。

不過, 它沒有變成上帝之城。

19世紀的阿克頓勳爵寫道:「教會肯定是由上帝命定的,因為沒有哪個僅僅由人類建構的體制,能夠在犯下這麼多的罪行和失誤之後,仍舊延續下來。」

不管其中的緣由究竟如何,格列高利一 世,向已經蠻族化的西方世界,傳播了一種「道德秩序」的觀念,並為它留下 一份沈甸甸的文化遺產。

這些觀念和遺產,熬過黑暗時代的人間地獄, 留存了下來。

格列高利看顧的那種秩序,歷經成百上千年,後來成為美國社會根基的組成部分。

美國人的靈魂秩序,端賴基督教:正如19世紀的托克維爾觀察到的那樣,美國人負責任的自由,來自基督教「習俗」;源自人們藉以規範其作法的思想和行為習慣,而且儘管美國的政治秩序,是 多元主義的,並已部分世俗化,但它同樣大大得益於「基督教的教導」。

20世紀的很多人不太容易理解,一個文化的方方面面,是如何從共同的宗教信念中發展起來的。

不過,希伯來人、希臘人和羅馬人的文明,都是從宗教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

一旦,宗教教義的力量衰落,那些文化也就開始衰敗了。

大格列高利的努力,構築起通向中世紀的橋梁;而共同的信仰,則再次在中世紀,成就了一種高等文化。

很明顯,人們在哥德式和羅馬式教堂中,仍能欣賞到的中世紀建築風格,其靈感源自「宗教」, 其他所有藝術形式也都如此。

經濟活動,是在教會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從修道院的農業地產,到以「基督徒兄弟會」為其發端的手工業行會。

教會淨化並經常引導中世紀的政治秩序,皇帝們和國王們,被迫承認教會的道德權威;大多數政治管理的實際事務,是由「辦事員」(Clerk)或 神職人員(Cleric)執行。

在中世紀結束時,宗教形式的轉變,會反映在政治形式的變化之中,而基督教的遺產,依舊會延續下來。

於是,基督教對人類狀況的理解,大多經由英國傳到美國,讓美國的政治秩序,獲得了內在的統一。

美國的政治,並非僅僅是全國性黨派會議,或者總統選舉;相反,這些大會和選舉,以及美國所有其他政治實務創新,都僅僅作為工具和手段而已。

其目的,是為了落實有關「人類狀況」的一系列信念。

這些信念,不都是基督教的,不過它們在很大程度上,確實是基督教的。

約翰・海勒威爾(John Hallowell)在評論現代民主時,充分闡釋了這一看法。

他說道:

「世俗王國所追求的和平與正義是好的,但也只是相對而言,因為儘管他們所追求的「和平」與「正義」,對實現持久和平與完美正義,是必不可少的,卻不等同於後者。

人應該忠誠於自己的社會;不過,因為他們有超越於此世生活的終極目的地, 他們便有更大的義務,和更堅定的忠誠,也即對上帝的忠誠。

這一教導的目的,不僅是要對「世俗領地」和「靈性領地」加以區分,還要讓「世俗權威」接受一個更高的權威的裁定。

柏拉圖曾以為,只有少數人才適合的智慧和德性的生活,現在被視為所有人都可靠著上帝的恩典,平等享有的東西。

這對政治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既然存在著某種「高於特定國家的權威」。

那麼,沒有任何國家,還能夠要求我們「絕對效忠於它」,或者試圖控制我們所有的生活⋯⋯人們能夠辨認出,這種見地實際上,源自基督教的教義。」 [ John H. Hallowell,The Moral Foundation of Democracy(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4),pp.116–117. ]

基督教,沒有劃定任何特定的政治體系。

教會曾和王國、獨裁政權、貴族政體、寡頭政體、共和國、民主政體,甚至20世紀的某些極權政體共存。

然而,一旦基督教信仰,為某個民族普遍接受。

那麼,任何政治安排,都會受到基督教有關道德秩序的教義的影響。

這一道德秩序也會作用於政治秩序。

基督教有關正義、仁愛、共同體和義務的觀念,可能會在不急速改變政府架構的情況下,轉化一個社會。

個人的價值、 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以及對所有世俗權威的限制。

這些都將塑造,美利堅共和國的基督教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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