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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一面鬆軟的牆
Nov 9, 2022

不在

回家第一件事,看看碗裡還有沒有飼料,最近都是空的,表示貓胃口很好,很明顯,因為天氣變冷了,食慾之秋是真的,他得做好準備。我呢,我不需要任何準備。今晚為他弄肉湯的時候,一邊大哭一邊想,應該還有人可以餵你吧胖貓,簡直跟影集裡演的一樣。我猜他很有信心,在乎他的不只我一個。

「你會不會有種人生毀掉的感覺?」

太陽已明顯早退,稍晚下班騎車回家的路上終於能直視,我就不客氣地看。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走在往西方的路線上,就像《冰血暴》裡從天而降的魚啪啪啪地砸在擋風玻璃上那樣狗血般神聖且惡意的隱喻。

入夜後不開燈的車、開著遠燈迎面而來的車、不明示方向的車,這些車在我想起這個問題時一一出現,使我焦慮使我挫折,現在我為了一條難過的馬路而難過,我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要用科學的角度還是哲學的角度?問的人是問自己還是問我?沒一台車願意讓,要怎麼過?我懷疑自己永遠過不去。假的。也許這一切都是假的。車是假的路是假的。爛攤子是假的。有人死是假的。我將火熄了,決定先閉上眼睛。

「有吧。」一瞬間什麼都改變了呀。阿嬤現在總是用悲傷過度的臉望向我,弟弟成了胸口有烈火的青年,還有那個反覆無常的阿姨,這群被爸爸遺留下來的人使我害怕回家。而我,我已不再想像美好的事。屋子裡的人都在虛度時間,唯一對食物有反應的只有那條老狗。我心想要是有在等待什麼就好了,但是沒有,沒有什麼會發生,有也是壞事而已,那是值得等待的事情嗎?只要想到那個屋子裡的人就感到痛苦萬分,我提著洗衣籃盯著曬衣繩宛如凝視宇宙裡的黑洞。問題的答案我不敢說出口,我深知在其他人壞掉之前,我不能垮。

媽媽還在。

我忘了我還有媽媽。

她為了這件事從美國回來,只想看看我好不好。我們難得又一起回到台北街頭,我牽著她的手走路,停下來等紅燈時,她說妳的手好冰,讓我溫暖妳。我想起躺在加護病房裡臨終前爸爸的手,冷的。長大後第一次摸他的手,我將他的右手攤開仔細地觀看,原本靈活的手因為打了大量點滴而水腫變形,這原本是雙彈鋼琴的手,是拿煎匙炒菜的手,是無法戒斷煙癮的那隻手。站在病床另一側的弟弟突然放聲大哭,他對著爸爸哭喊:不是說好要一起去日本玩嗎!我還想開車載你去很多地方啊!我用力張著眼睛淚流不止。綠燈亮了,我跟媽媽說,別擔心,還在呼吸。

自從爸爸離開以後,媽媽每天都對我傳福音,她告訴我人要有信仰,有信仰就能擁有力量,遇到無法承受的挑戰時向靈魂的父親禱告,天父會在預定的時間回答。

我不知道,親愛的媽媽,我真的不知道。一旦你祈禱,那便是願望。有願望代表有期待對吧?可是到現在我仍無法向誰說出任何願望。神就是心中的希望不是嗎?

我很喜歡的一位詩人恣睢麻利在他的詩集裡寫過一句話:今後不用再給自己誓言了啊因為那些都不會實現。剛讀到這些字的時候我還不懂什麼叫做絕望,回想阿公原是一位虔誠的媽祖信徒,在健康開始走下坡的日子,對所有祭祀事務漠不關心,現在我終於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神不在這裡了。

某天C問我,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妳想做什麼?我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其實我根本沒有在想。原來我仍然有迷信,這個時候說出來,就等於立了旗。

FLAG。在秋天的風裡,無懸念地飄揚。

可惡的貓,仍遠遠地端坐在那裡看我捧著他的碗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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