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孔裡有什麼
浴缸的水孔堵塞了好一陣子,淋浴時,水一瞬間就淹到了腳踝。泡沫像蛋花,包覆皮膚中的油脂與髒污,隨流向漂浮,不經思考,如散場的跨年晚會,全擠在那個出口。每天每天都在經歷。這種差事一向最不討喜,能忍則忍,我們都知道孔裡有什麼。
前晚C終於把浴缸的水孔拆開,折了一根鐵絲伸進去撈,幾秒鐘的時間,向上拉出一連串頭髮,他故意發出劇烈的嘔吐聲。那些頭髮全跟洗潔劑糾結在一起,濕濕滑滑的像紫菜,是無料可用時就拿來充充場面的東西,而那小小的孔似乎取之不盡。頭髮看起來很長,我急於撇清不是我的,C說應該是前屋主留下來的吧,可能從以前到現在從沒清過,但我又想起來那些頭髮應該有某部分是自己的。
我幾乎忘了幾個月前還留著一頭快及腰的羊毛捲髮,花不少錢弄的,為了那顆頭,我跑到台北,捨棄時間,把奢侈當作一種能力。知道嗎,撒完錢之後必須做很多努力。要維持捲度,每晚洗完頭髮得花半個鐘頭整理它。燙過的頭髮很脆弱,用手梳開濕髮,一大球毛髮從手指間掉落於地板上,漸漸地,房子內四處散落著髮絲,有意無意和貓毛糾纏,吸都吸不完。接著,頭頂長出新髮,得補燙,再撒一次錢,從此進入沒完沒了的循環之中。我的耐心撐不到一年,夏天熱得厭煩,去台南衝完浪隨便找了一間髮廊想把它結束掉。
為我剪髮的造型師是名年輕人,有著修長的手指,是一雙令人心動漂亮的手。每次我看到這種手都會直覺地在心裡喊出「好適合彈鋼琴喔」這種刻板的話。他用那樣的手拿起剪刀,一把剪去我的一大截頭髮,他問我要留嗎?我搖搖頭,於是那截頭髮被丟進了垃圾桶,那裡面應該也有別人不要的頭髮吧。接著他開始輕輕地修剪我的頭髮,順著之前燙捲的部分,設計一個他認為適合的髮型,一邊剪,一邊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最後還真誠地稱讚這顆頭很好看。在髮廊度過的一個多小時,我心懷感謝,他讓我覺得自己像棵有尊嚴的樹。
頂著新髮型回家,爸爸看了一直嫌棄,說幹嘛剪短,好像誰誰誰。其實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嫌棄,也許只是不習慣。
爸爸的喪禮結束後,長輩說習俗上要去理個髮,意思意思就好。我約了過去幫我剪了好幾年頭髮的P,近一年因為留了長髮燙捲沒去找她,每次經過附近,心中都有種背叛她的感覺,心虛地無法面對她,雖然她剪髮的速度比百元快剪還要迅速,手法也很粗糙,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我只想請她再幫我剪頭髮。
我跟她說剪掉,剪短一點。這邊也剪掉。再剪短一點。我討厭我的頭髮,討厭浪費掉的時間,沒有什麼是需要的。一個家變成這樣,我他媽的什麼都可以不要。
毫無驚喜,她三兩下就剪好了。她拿起一面方鏡,讓我從前方的鏡子看後腦勺的樣子。我說嗯,就這樣吧。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快哭了。
我想起日前在爸爸手機裡發現的一張照片。他站在浴室裡看著鏡子,舉起手機拍下自己的後腦勺,畫面中看得到他頭頂稀疏的毛髮,以及鏡中面無表情的臉。照片是爸爸死前三天拍的,拍攝時間在上午八點三十一分,那是他平常起床梳洗的時間。長期受髮量困擾的爸爸在這天早上突然好奇自己身體所看不見的地方,拍完照,確認過,就將它刪除了,他一定沒想到刪除的照片在保留期限內會被我看見,並且把那張照片傳給了自己。
我們都知道孔裡有什麼。我說夠了夠了,我要C不要再挖了,這整件事令我感到無比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