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樹、赤道帶與分子化的色光

談張新丕「熱帶天堂 — 合界」個展

Arts Observer Field Archive
aofa
May 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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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鄭勝華,圖片提供:絕對空間

如果每位藝術家都有一個故鄉,一塊孕育他的土地,如愛爾蘭文學家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的都柏林。那麼,對藝術家張新丕而言,屏東就是他的都柏林。早年長期旅居歐洲(1979–1993),自法國高等藝術學院畢業,工作和生活於奧地利。一九九三年回國後,隨即個展於北美館,並返回故鄉屏東全心投入創作。回臺後的張新丕不斷地思考土地與藝術、藝術家與社會,以及生產模式等問題,更透過創作與藝術活動進一步驗證與實踐,其中包括參與「藝術協尋計畫」、一九九九年籌組米倉藝術家社區協會(為當時閒置空間再利用之先驅),二〇〇一年「土地辯證」展覽等等。近年來,從獨立創作到多次參與新臺灣壁畫隊移地發表的集體創作,關注臺灣本土文化意識的呈現,針對「海洋」與「土地」為創作主軸,為臺灣當代活躍的藝術家之一。

談到典型熱帶氣候的屏東,馬上湧現許多意象︰炙烈的陽光與蒸騰的熱氣,一望無際的遼闊視野連接著遠方的山、四處成群的檳榔樹、一塊塊的魚塭、破落與豪華的屋舍、空曠的街道,甚至連空氣中都混雜著被熱力所加速蒸發的青草、海風與泥土味。然而,張新丕的屏東,不是地理上的一個名稱,而是藝術創作的關鍵閥域,連接著土地、人、身體與天堂啟示。

「熱帶天堂 — 合界」延續兩年前「疊加」個展,但又有不同的發展,呈現出張新丕近年來細膩的藝術變化。關於這次個展,似乎由幾個線索交織而成,分述如下。

檳榔樹,一種藝術生態學標誌

從寫生、動植物作為一種藝術符號學,以及風景畫範式轉移的角度,重新觀看臺灣美術史的話,會發現不同時代藝術的媒材、技術與符號,不僅形象出差異化的臺灣人自我形象,更指向潛藏於其下的,涉及更內在的政治、經濟、權力、社會與視覺框架龐雜交錯的結構性問題。例如︰從日治時代的甘蔗、芭蕉葉、水牛與地景名勝等作為熱帶領土的殖民他者想像;到戰後稻田、古厝與農村作為憂懷故國的思鄉替代物,以及在解嚴後蕃薯、工廠與煙囪作為臺灣(後)工業社會疏離形象的初步建構。當然,圖像閱讀不能僅止於字面意涵,更需進入其意義與功能之所以作用的特殊時空背景。

檳榔,正是張新丕所提出的當代藝術符號,並且在「熱帶天堂 — 合界」中,提出「合界」(臺語︰Kap-kai)概念的關鍵符號,並從檳榔樹,延伸至人土地,以及風景的原因。何以檳榔是合界的一種標誌呢?

首先,「合界」一詞有交疊、混融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是交界處。張新丕的合界,指的就是一處混沌交融的場域,藝術家用它來形象幾種範疇的交雜狀態︰包含從農業生態到社會人文生態的關係,延伸到經濟型態、生產模式等關係鏈結及其隱喻,以及從土地、地景到藝術符號、結構與轉化的可能性。

就農業生態空間而言,臺灣農作的特性是充分運用時間與空間,以創造最大的生產量能。而檳榔是臺灣少數具有高經濟價值的作物,就農作林間耕作空間而言,檳榔細長高聳的樹形,提供了更多土地彈性利用的空間。另一方面,臺灣每逢雨季,農田低窪處容易淹水,甚至常常一片水鄉澤國景象,即使是水消退之後,地標標示易消失不見,造成區隔不易,但檳榔高聳的樹形,卻清楚易辨。再加上檳榔是一種不太需要勞力密集的作物,便成為原本人口老化、勞動力不足的屏東農村最常見的作物。

當然,檳榔之所以能成為「合界」的符號,端賴於藝術家日常生活的經驗。簡言之,檳榔不僅成為熱帶生產、農業地形的符號,且內化為一具具「熱帶檳榔 — 人」。如同張新丕作品中,那臉孔往往模糊不清,消融於色塊中的人形;或者反過來說,那肉身化的檳榔,恣意地滋生出一幅幅地景。

異種共生的媒介理論

仔細觀察,張新丕的「合界」,作為區分兩者之間的地標,或者渾沌交雜的臨界域,不僅直指屏東地景,赤道帶的環境,更對映了臺灣社會人文內在結構,揭示出異種共生的生命型態。亦即,農業經濟生態學同時橫跨了經濟、歷史、植物、農作與社會,當然人的生命狀態更是其組分之一。似乎,所有的生命體,一旦與外界接觸,就勢必進入合界的狀態。然而,這會不會是一種藝術媒介論?

這不禁讓人想到法國理論者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達里(Félix Guattari)所談的milieux(環境或中間)︰

每個環境都是震動性的,也即,是一個為組分的週期性重複所構成的空間 — 時間的斷塊。[…] 混沌和節奏的共同之處,就是它們都是居間性的 — 介於兩個環境之間。[…] 當環境的組分不再是方向性的,而變成為維度性的,當它們不再是功能性的,而變成為表達性的,界域就產生了。[…] (原生藝術或界域性運動)可以將任何東西形成為一種表達的物質。

德勒茲所謂的環境或中間,並由此所延伸的疆域化、解疆域、超編碼、通道,甚至宇宙民族的說法,最震撼之處乃在於可作為二十世紀前衛藝術運動之媒介理論。

讓我們轉換到張新丕作品的討論。

當檳榔樹不再僅僅作為一個指稱性的符號,而自身變為飽滿的形象,或者當風景,不再僅僅是描繪性、紀實性的,或寫實性的,而具有表現性的,藝術材料本身的張力場,那麼就存在著一處堅實的疆域或風景。

以「熱帶天堂 — 合界」中的人物為例,儘管多半沉浸在自我的遊戲之中,而與周遭環境產生一種斷裂。然而,藝術家仍舊透過根莖線條、地表的紋理、宇宙的光波,或者應該說,刻意對應於恣意塗抹與交疊的繪畫性色塊,即某種規則性的線條、節制而收斂的條紋,試圖將其重新編碼。畢竟,所有的事物並不是獨自存在的,相反的,總是身處於一種合界或中間,互為震動的節奏風景之中。

當中,人物並非佔有絕對的重要性,相反的,作品的三個要素︰檳榔樹、人物、風景(土地、海洋)彼此互為共振,不斷地激化與提升,形成一種具表達性的感覺堆。

熱力、鮮豔、分子化的色光

不同於臺灣當代藝術中挪用傳統民俗活動強烈色彩的手法,「熱帶天堂 — 合界」的色彩似乎卻有所不同,原因有二︰一是與藝術家長年生活於屏東,來自自然土地的生活經驗有關;二則來自藝術家內在的觀視體驗。兩者交互作用於畫面之上,形成奇特的光流漫射,映現出另一種(南)臺灣視象美學。

炫光,張狂陽光照射下的逆光而視,逼至視覺極限而造成散射的特殊視象,對應了張新丕作品色彩與形象的出格。照理說,鮮豔、極強烈的對比色,或者互補色之間自然存在著一條明顯的界線,但是實際上來說,卻完全相反。對張新丕而言,高漲飽和的強烈色彩交疊之處,不僅界線消失不見,模糊了,更讓空間、對象與形體變成了純粹的色塊,甚至分子化為能量波與一種視覺色感,由繪畫材料所不斷加疊、增強且擴增的力量。這是由身體與土地、環境之間的互為作用所形構出來的,卻又超越土地,指向更大的宇宙能量。

由熱帶經驗所帶出的色光,或由自然界交替之光(twilight)所啟示的感知,張新丕給予鮮豔色彩一種新的命名與感覺,還原為色、純粹的形、虛擬的線,並隱然連通一個神秘的領域,姑且可稱之為天堂的地方。

張新丕透過檳榔、人與風景,將屏東從一種懷鄉的土地形象,沉重的符號,催化為人人的故土,表達性的物質,熱帶化的樂園,用奇麗飽滿色光推向分子化的材料,繪畫的張力與強度,一個宇宙性的屏東。

絕對空間展場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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