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寫地方色:李若玫「剩餘的風景」|許楚君

Desdemain
ao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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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31, 2020
・本文為2020年「絕對放送」藝評徵文第五期獲獎評論。評論展演:【剩餘的風景—李若玫個展】 
展覽地點:台南,絕對空間 展期:2020/7/29 - 9/6

1939年,立石鐵臣應聘至台北帝國大學負責繪製標本細密畫,這段經歷間接影響到他日後的創作,以細密畫的筆法完成較具表現性的繪畫。隔年,他將〈荒涼的景象 — 期待風土的花朵盛開〉發表在《臺灣日日新報》,呼籲從麵包樹寬闊葉形與葉脈,找到屬於台灣的風土美感 [1]。

[1]立石鐵臣,〈荒涼的景象 — 期待風土的花朵盛開〉,顏娟英編,《風景心境》,頁102–103。

科學細密畫(miniature)這類緻密描寫對象物、偏向說明性質的小型插畫,似乎僅是對於自然的客觀寫真、不帶個人詮釋的狀摹,這種受託繪製的插畫也彷彿只存在反覆的、機械式的手眼勞動,我們實則難以從這樣的插畫察知藝術家對風土的認識。

立石鐵臣,昆蟲細密畫,1939–1948 年間。10.8×15 公分。圖版來源:邱函妮,《灣生.風土.立石鐵臣》,臺北:雄獅,2004,頁 140–141。載自陳瑋婷論文

然而在李若玫「剩餘的風景」自述所轉引立石鐵臣的說法之中,卻又另能看到藝術家在描摹自然時始於「心」的衝動:「與其說對樹木的產生情感,不如說被交錯的樹木與葉脈的排列所吸引,心裡有股欲望,企圖將這些感覺收藏在心裡⋯⋯」。在細密畫如此講求客觀的形式中,藝術家對於樹木與葉脈型態的細密觀察、反覆摹寫,是否也存在著這樣的欲望?如實狀寫的繪畫是否具備主觀的動因?繪者渴欲留存片刻的影像,將所見的樹木與葉脈描繪下來,是否在這之中對地方生成新的認知,或者間接表現自己的詮釋?

李若玫,《模板》,340X145cm,黑鐵板、木板、椰子樹,2020。攝影|顏珮珊

李若玫從2016年展開的《剩餘的風景》系列計畫,也具有這樣一個原初的動因,她每天望見被日光投影在建築外牆上的椰子樹影,四層樓高的樹影不斷隨光位移,或者因晃動與遮蔽而形成動態的灰階。

李若玫聲稱自己「就像個植物學家觀察它們」[2] ,然而相較於立石鐵臣對植物特徵一絲不苟的觀察與描繪,她所留下的卻是「介於標本與寫生之間的特殊形體」[3] 、「懸置在椰子樹與樹影間的曖昧形體」,那如同魅影的不確切輪廓。

[2]張恩滿,〈藍色迷霧與歷史的植物學想像:論李若玫的創作〉,數位荒原。(查閱日期:2020/9/20)。[3]節錄自2019年TKG+由高森信男所策劃「留洋四鏢客」展覽文案。

同時,她為窗口因防颱措施被就地剷除、植物園裡曾受二戰戰火波及的椰子樹「寫生」,重製躺平的廢材、落葉、樹皮,這種以追憶反覆「複寫」逝去物的行動,讓所謂的觀察與描繪失去了與對象物的同時性,也讓「寫生」出現了令人存疑的漏洞 — — 藝術家所狀寫的(即便僅是遺骸),可能並不是具體存在的物,她的「複寫」即便來自於眼的觀察及手的勞動,也大概不是什麼嚴謹的紀錄,更像是一種對於過去的想像與模擬。

令人存疑的「複寫」,讓「寫生」的行為連帶地也令人置疑。標本或者科學細密畫留下切實的植物形體、藝術家所聲稱如植物學家的觀察,都彷彿帶著一種科學話語的保證:所見即所是、所寫必為真。然而在李若玫手中,那如同標本一般被釘置在鐵板上的樹葉、樹皮,矗立在展場裡的椰子樹幹,仍然明確地以明顯可辨識的材質、造形昭示著它們再製的身份,讓所有「寫生」的聲稱都充滿可疑的裂隙。

以鉛筆、炭精筆與水彩紙仿擬的落葉標本、以實木貼皮仿造的樹皮、以上漆的椰子樹幹雕鑿的木柱⋯⋯這所有的「複寫」都以他們的人造痕跡,誠實地告知其中的時間落差,在樹影的晃動或記憶的偏差之間,失之毫釐而謬以千里,絕無可能重新找到椰子樹確切的真實形貌,而僅能以複數的塗寫、清楚的鑿痕去追摹早已逝去而猶持續變動著的時間。就如同李若玫的自述所言,這是是在「捕捉差異」,並且「不斷地複寫時間的逝去狀態」。

從「剩餘的風景」過往對於歷史的關注看來,李若玫刻寫下的或許並不只是個人的經驗與記憶,也不只是一種抽象層次上的提問。2017年《剩餘的風景 — 台北植物園裡的彈孔》,她拓印下二次世界大戰美軍攻擊台灣時,台北植物園裡大王椰子樹上沒有癒合的彈孔。選擇大王椰子來反覆描摹,除了這種沒有形成層的單子葉植物將永留彈孔,這在日治時期引入、並且被賦予熱帶與南國想像的外來種,在「剩餘的風景」裡當然也具備歷史的指涉。當我們循此語脈,再回到立石鐵臣關於「風土」的說法,或許就可以再針對「剩餘的風景裡」所謂「複寫」進行更進一步的檢視。

日治時期作為官展與美術教育主流的「地方色彩」曾經主導著台灣的風景想像,僅管美術教育者與藝術家們存在著對「地方色彩」的同床異夢,台灣的風土觀、此一風土觀所映射出的台灣主體,仍然難以逃脫符號化的種種想像與投射。無論怎麼狀寫台灣,要避免自我東方主義化,或者徹底脫去被歷史層層施加的想像似乎都是困難的。如果殖民地的記憶與語言早已深入這個地方,就似乎不可能全然擺脫被影響的尷尬。即便我們已可看見,從1930年代伊始早已存在對「地方色彩」的批評,藝術家對於台灣風景的寫生與再現也沒有少過,但這種焦慮仍如幽靈盤桓在台灣土地上空,持續催促著台灣人去找到某種本真的「台灣性」。

如果說立石鐵臣是在反覆描摹與細密觀察之中,捕捉到台灣的「風土」感覺,並且試圖以繪畫的身體勞動尋回命名的權力、找到重新改寫「地方色」的突破口,那麼李若玫對於樹影、廢材、落葉與彈孔的「複寫」,或許更近似於一種屬於幽靈的負向書寫。

這種負向的書寫強調著差異以及「剩餘」:藝術家實則永無可能捕捉到一種無染的、真實的「台灣」,永無可能避開植物園裡還留著彈孔的大王椰子樹,或者窗景外搖曳的椰子樹影。藝術所能返還的僅僅是時間的遺骸、形體的模擬與複製,所能重現的僅是垂落的樹皮、焦炭一般的殘餘、搖晃不定的暗影 — — 即便是這些,都還正在持續隨著時間而逝去。

這或多或少讓「剩餘的風景」變成了對於歷史以及台灣主體的複雜詰問:狀寫風景,是否實則不會是一種全色與補遺,而今日人們所擁有的終究只有剩餘?如果我們願意認知到,殖民歷史早已成為台灣人陌生而親密的記憶,即便是符號化的「地方色」也早已滲入台灣風土的血髓,這種剩餘的猜度、間接的想像與捕風捉影,一種或許會被視為「失敗」而「不全」的美學,或許即是企近歷史最適宜的方法。畢竟它承認了,所有的寫生,都僅能是充滿落差的仿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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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雜食者的習作。文章散見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歷史文物》、「放映週報」與各展覽專刊。 dieweltvongestern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