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霧靄・降靈會:彭思錡《微軀》之思想布置|凃倚佩

如履薄冰的恐懼,恰是最具爆發力的核心

Arts Observer Field Archive
aofa
Dec 2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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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的展演:微軀 Whish(楊祐丞、彭思錡雙個展之一

展覽地點|福利社(台北市中山區新生北路三段82號B1)
展覽日期|2021.11.13(六) — 2021.12.11 (六)

圖片提供|彭思錡

圖1:彭思錡,《寂默》,2020

面對彭思錡的《微軀》,我們恐怕不能僅將「微軀」二字直接等同於她如貝葉、霧靄的作品表象,因為這些表面上的細小、脆弱、纖薄,實際上有著足以撼動整座宇宙的暴力。筆者認為這裡的「微軀」更直接地說,應是指涉某種使思想得以「擁有一具身體」的意涵。換句話說,究竟彭思錡透過這些通透著冰、晶、花、雪質地的作品所欲辯證者直指為何?

我們難以不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就撞碎了作品,它們如此孱弱,但實際上這種「如履薄冰」的恐懼,恰恰正是《微軀》最具爆發力的核心所在。我們不應僅將這種戰慄停留在對作品的第一印象,而應該更進一步推進這種身處「臨界狀態」的感覺勾勒出什麼樣的思想圖景。例如以磨石工藝所創作的《拾起》,它一方面連結某種堅實的質地,讓我們聯想到身體站在臺灣民間廟宇、家屋中處處可見的厚實地板的體感;但《拾起》不是可供人踩踏的地板,它是由藝術家重新讓我們憶起所有與磨石工藝、佛手線畫、鑲嵌浮雕等東方技藝有關的經驗重新具現在我們眼前,一件不能直接等同又同時濃縮這些工藝精神總合而出的新作。我們在似是而非中凝視著肅穆又飽滿的佛手飾以金絲、紅寶、祖母綠的線、色元素相互交錯,「轉觸為視」(安然站立於地板與不能站立、僅能凝視、撫摸的限制)恐怕是筆者身處《微軀》在感性創造的第一個突變。

圖2:彭思錡,《拾起》,2021

轉過身去看見一處被彭思錡刻意擬真的壁癌緊貼在《家屋與天地 — 樓梯》的梯身上,若不仔細留意,會誤以為那是「真的」壁癌,但實際上它是由陶瓷製成的作品,比隨處掉落的「真壁癌」更加堅固。這個反轉反而呈顯某種意念的堅實,縱使它依附在日常生活中最脆弱、隨時都會灰飛湮沒的物質上。另外,我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留意那些幾乎快要掉下來的「枯葉、片花」(筆者對展場中隨處可見的輕薄白件的指稱)被刻意放在角落、邊緣等處,像是故意製造出的陷阱,讓它們隨時處於某種危險狀態,這種危險可以由《家屋》一作中被對彭思錡刻意擺放在天花板支架之間,幽微懸宕,隨時有掉落危險的布置可見一般。然而,筆者感興趣的是這些被彭思錡不斷問題化的「崩塌感」究竟直指為何?我們也同時必須留意前揭的「界限狀態」。

圖3:彭思錡,《壁花》(局部),2021
圖4:彭思錡,《壁花》(局部),2021
圖5:彭思錡,《家屋與天地 — 角落 Ⅱ 》,2021

筆者認為彭思錡明顯布置具有高度辯證性的特異時空於此展之中,它們表面上以家屋為名,但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可能居住」的家屋,這個家屋應是使觀念得以進駐的家屋。因為種種極度相異的特質被並置、共構或重構,例如枯葉/陶瓷所指涉的輕/重、破/實,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再被調度出來的緊張感迫使我們不得不思考我們身處這些作品之中,有哪些嶄新的感受或思想無形中從我們自身流淌而出?我們確確實實透過彭思錡的布置感受到「臨界點」的肉身化,這裡的肉身至少有兩個層面,一是作品的肉身,揉和葉、紙、瓷、火等各種元素最後誕生的「片花」實際上正是扮演著調度感性與思想資源的樞紐(縱使它們看起來如此脆弱),使我們不斷地必須重新往內專注而深刻地感覺自己正在「感覺『感覺』本身」;另一個肉身是思想的肉身,是使每一刻皆可能從毫無預警、與險峻情境遭逢的瞬間被調度出來卻尚未能言明的思想究竟為何,為何如此隱蔽、幽微、寂靜、深邃,它始終靜默卻又同時如光火雷電般重擊我們的眼與心,使我們不得不在一再尋覓意義的過程,在一個又一個有意無意形成的孔洞之間感受某種斷裂與新生正同時發生。置身《微軀》,如置身彭思錡隱隱設下的降靈會。

如果在西方歷史上的確存在一種歷史悠久的、現被遺忘的傳統 — — 哲學隱微主義,那我們如何能夠證明這種傳統?又如何能夠了解這種傳統?[1]

根據《字裡行間的哲學:被遺忘的隱微寫作史》(Philosophy Between The Lines: The Lost History of Esoteric Writing)一書作者梅爾澤(Arthur M. Melzer)的對隱微寫作史的梳理與詮釋,我們可以從他對「隱微的」(esoteric)一詞的探源來展開對此種寫作行動對寫作本身的問題化。「隱微的」源自古希臘的「estorikos」一詞,有「內部的」(inner)或「內在的」(internal)的意涵,「隱微寫作」(esoteric writing)是一種極為弔詭的書寫歷史,它最令人匪夷所思之處在於「為了避免寫作帶來各種危害,最簡單的方式莫過於避免寫作本身。」[2]這句話簡直難以理解,「不寫之寫」究竟是為了留下什麼?換句話說,奉行隱微主義的寫作者所欲珍藏且確保流通者又是為何?為何其僅能以隱微而非清晰的方式被書寫?縱使如此,「這種東西不管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與真正的批判對象相距甚遠(甚或是某種動物),但同時又一直都暗暗地指向真正的批判對象。」[3]

圖6:彭思錡,《家屋與天地 — 角落 Ⅰ 》,2021
圖7:彭思錡,《家屋與天地 –樓梯》(局部),2021

秘密、謹慎、若隱若現⋯⋯彭思錡的創作似乎與隱微寫作遙遙相應,筆者認為種種她未言明所進行的創作張力正在於所有預設與意義的生成邏輯都可能面臨被打破的危險,表面上《微軀》交織著藝術家個人生命史的種種,但筆者認為所有懸而未決者皆收攏於《寂默》一作。我們看著它似葉非葉、晶瑩剔透、如凝縮整個觀展心流於變幻莫測的雲靄,在這「一片空白」的當下,似乎再也無任何話語足以言明的時刻,由彭思錡的觀念本身所迫出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輕輕指引我們來到這個久違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之地。

圖8:彭思錡,《家屋與天地 — 角落 Ⅴ 》,2021
圖9:彭思錡,《取水》(局部),2021
圖10:彭思錡,《取水》(局部),2021

[1] Arthur.M.Melzer著,趙柯譯,《字裡行間的哲學:被遺忘的隱微寫作史》,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頁16。

[2] 同上,頁6。

[3] 同上,頁95。

About the Author| 凃倚佩

畢業於國立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曾任《典藏.今藝術》採訪編輯,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博士生。興趣領域為書寫與影像,現為該校人文藝術寫作中心兼任講師。Email: d10121003@gmcc.tnua.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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