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話講好,再來做設計
失敗的文化認同 — — 台灣設計界的大問題。
台灣的介面設計界,其實從很多角度看會覺得它非常荒謬。或許是因為它太年輕了,整個產業不成熟;又或者是因為它在台灣門檻太低了,來自各個產業的閒雜人等都想參一腳,到處都是缺乏基本觀念的人在執業。整個產業缺乏競爭與互相提點的風氣,讓產業裡工作者之間的水準呈現極大差距,也讓台灣無法建立起健康的介面/體驗設計業環境。
正因為這種原因,使得擁有正常實力的人才相當稀少,足以與外商批敵的產品台灣做不出幾個,但是業界卻長期自我催眠,以為「環境有建立起來」,進一步造成環境更加混亂。
這種問題甚至猖獗到非介面設計業界的人也能看出來,但是卻找不著有誰試著改善這一切。
今天我們就來繼續探討那些業界自我催眠時,不願意面對的事實吧?上一次我們聊到了台灣作品過時造成的惡性循環,而今天我則是想要聊另一個介面設計界的重大亂象:「話講不好」。
「話講不好」是指什麼?
台灣最常見的亂象,是設計師在寫產品文案時,用上了來自日本、中國的詞彙,或者是直接以英文等語言來撰寫。而這,正是整個產業所存在的,最為嚴重的問題之一。
因為,「介面」 — — 顧名思義,是一個人與機器之間的橋樑。在這種場合上,它最應該著重的,是每一個正在使用它的使用者。它自然有義務,去為使用者所身處的文化和語言來量身打造。也因如此,當它服務的對象是台灣人時,使用中文字變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是一件不可逃避的義務。
畢竟,我們可不是在做藝術。縱觀人類歷史百萬年,藝術從來都是一門「讓看得懂的人看」的學問,藝術家們想做什麼就什麼,藝術本身就是讓她們完全自由的,無拘無束展現自身想法的舞台。
在做藝術的時候,我想要寫什麼語言都可以,日韓中英都沒差。甚至我還能再自己創造一套新語言,那豈不是就更藝術了!
但是設計百分之百不是這樣,設計不是給自己看的,不管什麼領域的設計都是這樣。設計是為了服務大眾、服務使用者,去用設計解決問題、改善人們的生活。
既然如此,做設計的最低標準之一,當然就是「讓人看得懂」囉?設計師自己看得懂英文字,覺得英文字漂亮、排版容易?那去當藝術家就好了啊!「和用戶說相同語言」這樣基本的事情都不願意做,那還怎麼還能自稱為「設計師」呢?
在介面設計這個現代傳播媒介上,設計師甚至還背負了文化傳承的義務。
因為我們的作品可能會影響著千萬人。在作品裡用上了錯誤的語言,就是在扼殺自己老祖宗的努力、出賣了自己的文化,更無形中藉著淺移默化影響著我們的用戶。
同樣的,我一直常常說的概念:
問題本身,不是在於把東西做成這樣,而是做成這樣了、知道問題點了,卻還覺得不是問題。
外商的在地化
我們日常使用的服務,大部分全部都是國外來的。Netflix、Spotify、Google,還有手機裡的 iOS 和 Android,全部都是國外的產品。
而這些產品,為了打入台灣市場,「在地化」上,可是一點也不馬虎。他們盡全力讓自己的產品,展現出最貼近台灣市場的那一面,為的就是帶來親切感,與它的目標客群產生共鳴。
像是蘋果公司的產品,在系統的功能命名上,近年越來越注重在地化。過去曾經中英混雜的功能命名,如今多以中文為優先。
該公司產品介紹網頁更值得一看。多數的系統介面都是使用全中文的截圖,網頁中的元件,包括標題、按鈕、特效也都以中文居多。這絕對是在地化的典範,它在展示上完全以當地客群為優先,展示出了自己產品在該地的運作情況。
Netflix 從進入台灣市場開始,都以高度在地化在對台灣客群服務。影劇擁有中文標準字是基本的,絕大多數的內容都用斗大的中文字標題,來與台灣用戶見面(但是內容翻譯的水準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這很可能是 Netflix 在全世界都存在的通病。)。
Netflix 更厲害的是在社群經營上,時常以各項台灣元素、時事梗去搭配其產品性質,來推廣各種戲劇,並時常與客群進行互動。
很明顯,對於每一個想擴展市場的外商來說,「在地化」是基本的。他們都用目標客群熟悉的語言,來展示自己產品最好的一面,只為了最佳化自己產品的形象,讓目標客群能夠對產品有最深刻的認識。
台灣的作品又是怎樣?
剛才展示了外商的在地化成果,我們可以從中體會到,它們對於所服務的市場客群,以及當地文化的用心。現在回頭檢視一下我們台灣自己的作品,很神奇的,英文字出現的程度,竟遠高於外商引進的外來產品?
這到底是要給誰看?
台灣在地的公司、設計師,創造出寫著英文的文案、口號、介面、影片、網頁、海報…是要給台灣人看,還是是給外國遊客看?但是同時卻沒有貫策它們烙英文的決心,英文字講個兩三句就不講了,變成中英混雜的詭異情形。
如果是給外國人看,那中文那麼多,他們怎麼會看得懂?
如果是給台灣人看,那為什麼不是像那些外商一樣,用我們最熟悉的語言來書寫,而是要中英混合做出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想,Gogoro 應該是提到用詞在地時,最佳負面教材之一吧?它完全以台灣市場為主,在台灣進行研發、設計和製造,但在其服務和行銷上,卻常以英文字作為口號、標語,在介面中摻雜英文字的狀況更是相當猖獗。
「面對本土用戶,卻不用本土語言」,從字面上聽起來,就已經是完全的、百分之百錯誤的事情,但是在台灣卻成了日常,好像完全不存在任何問題一樣?
面對極力注重在地化的外商,無庸置疑的,上述幾個示例都徹底展現了什麼是本土化設計的錯誤示範。
在外商努力將服務在地化的同時,台灣卻不斷推出參雜不同語言的作品,更經常將外國語言用在標題、封面等級的資訊,甚至作為標語和口號。
這種狀況到底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我們本土的作品,在「在地化」上會遠遜於外商?為什麼這個問題從未被廣泛正視?又是什麼使得這些創作者,會認為使用外國語言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設計師在規劃產品用字時,應該要無比謹慎,不只在介面,在文案上也是,尤其是面向一般大眾的產品,更必須要考量到各種教育水準和年齡層的理解能力。
像這些台灣廠商一樣摻雜英文字,是完全失敗的行為。在進行文案時,只自私的注重在排版、展示上,貿然使用英文字,根本是沒有去考慮到創造出這個作品之後,到底要如何讓這個作品去完成它「傳遞資訊」的任務、如何拉近用戶與作品間的距離,讓用戶感覺和作品站在同一線。
寫英文是…國際化?
在我的看法裡,不是。也不可能是。
就像本文最開頭講的,介面服務的是正在使用著它的那位使用者。設計師在面向台灣使用者的作品裡參雜英文字,然後拿去給自己台灣人看,這是哪門子的國際化?是打算用這些字國際個什麼?
稍微思考,不難悟出「寫英文是國際化」這個概念的荒謬。
「國際化」對介面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只是它和寫英文字完全一點關係都沒有。
設計師要做的國際化,是把國際上現在主流的表現手法,包括文案的文法、介面的元件運用、體驗的流程設計,給內化、吸收,然後以相同的概念、相同的水準,將其運用在自己的作品裡,加以創作出展現給自己國家民眾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跟上國際」。
關於這部分的重要性與其概念,我有在我的其他文章內說明:
「國際化」在介面設計上,應該要執行的方法,從來不是要去用國外的語言、文化來把自己給同化掉。
不把國外手法給吸收,而是將國外的文化和語言,不分青紅皂白的塞給本土民眾,是極為不妥的行為。這完全沒有顧慮到本土的習慣、沒有考慮到各族群的認知水準、沒有考慮到文化保存與傳承。這樣的行為,根本能說是直接讓自己失去地方認同,以及失去自己身為台灣人的尊嚴。
如果甚至到了覺得「國外的東西比較高尚」的地步,那根本沒有資格作為設計師。因為這種人完全活在自己那個,自以為「國際化」的小世界裡,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服務的到底是什麼群眾、什麼文化,甚至可能一點也不在乎作品到底有沒有人看得懂,以「自己比客群高尚」的心態去做事。
在這種覺得「國外的月亮比較圓」的情況下,把自己面向本土群眾的作品,用「自以為國際化」的方式,拿外國的語言和文化來加以包裝,那是種極為丟臉、毫無水準可言的,相當嚴重的行為。是對整個國家、整個文化,和生長在這文化裡的,所有人民的不尊重及以及冒犯。
中國中文的影響
台灣真正面臨這樣的影響,是介面設計界開始發展時,一併顯現的。中國的介面界,從社群規模到參與度,全部都比台灣更為廣闊,也因語言相近,經常成為台灣設計師學習的對象。
在台灣人經常缺乏文化、文字的敏感度的情況下,諸多中國用詞無形間大量滲透台灣。
像是「優化」這種在科技業場合,一聽就知道有問題的東西。它在中國代表的是 optimization,在台灣對應的是「最佳化」。根據《國家教育研究院》的雙語詞彙、名詞對照,「優化」在台灣僅能用於物理學、藥學,以及存在於國防部的美華詞典上。除了這些情況外,optimization 完全沒有叫做「優化」的時候,用在介面設計上是完全的文化侵略成果。
自「電腦」這種科技引入台灣開始,「最佳化」就被廣泛使用,在 2020 年代,「優化」在科技場合是誤用的詞彙,早已是毫無爭議的一件事實,但是整個環境卻仍積非成是地,讓它不斷猖獗的蔓延著,甚至連教育部辭典都收錄這個不是台灣文化過往所慣用的詞彙。
「視頻」在台灣對應的「 Video Frequency」,意思是「影像訊號的傳輸頻率」,在中國卻成了「影片」的代名詞,現在卻也像「優化」一樣輸入台灣,不時被台灣人加以使用,成何體統?
「高清」、「全屏」、「智能」、「反饋」⋯⋯這些不分青紅皂白,在台灣被設計師亂用一通的詞句,全部都在影響著每一位用戶們。如果設計師不去在意這些事情,不外乎就是讓自己成為文化入侵的加害者。
「了解詞源、語境,謹慎選擇用詞,是一種必要的態度」-施典志
比起英文字,來自中國的文化影響更加嚴重。
中國和台灣中文的最大差別之一,就是台灣中文的用字更多樣。同一個英文單詞,翻譯成台灣中文時,會因為領域的不同,需要翻譯成不同的中文名詞。而在中國中文裡,共用同一組單字的情況經常出現。
比起中國那為快速追求現代化,而捨棄語言獨特性的文化,我們台灣作為漢字圈真正的傳人,我們有什麼理由讓別人同化我們,而不是去維護自己豐富的語言文化?
延伸閱讀
・如何檢測台灣或中國詞彙
文化入侵是種危機
在與英文同樣使用拉丁字母的歐洲、美洲國家,對於文化入侵的威脅感受更大。英文作為世界廣泛默認的所謂「國際語言」,每天都有大量的英文資訊、新造的英文詞彙,以及來自英語系國家的流行趨勢輸入世界各國。
應對這樣的文化入侵,部分國家就建立了自己的語言規範機構,例如法蘭西學術院、瑞典學院,這些機構的任務就是將外來詞彙制定翻譯、規範文法,來維護自己國家語言的純正與獨特性。
「歐洲各國之所以有這樣的官方語言機構,來確保語言的『正統性』,其實是為了在英文全面席捲全球政經、文化的情況之下,保存自己的語言文化。因為英文同樣也使用羅馬字母拼音,讓這些國家更有危機感。」(來源)
在加拿大,甚至為保護各語言使用者的權益,在許多場合明文訂定雙語規範,加拿大航空就曾因為指標的字級因語言而異,而遭政府罰款。該航空的執行長甚至曾因為講的語言不符合當地習慣,而在民意壓力下致歉。
在法國,今年初更因為新版身分證以英法雙語列出資訊,而讓該國語言機構對中央政府提出告訴,因為這違反了明文記載「法蘭西共和國的語言是法文」(La langue de la République est le français.)的法國憲法第二條。
而在半個地球外的台灣,卻缺乏這樣的危機感,「放縱」外來文化入侵甚至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台灣人對於文化存續意識之低落,在與歐美國家相比之下,不禁顯得相當荒謬。
甚至不要跟外來文化入侵比了,就算現在在台灣國內,我們也能見到台、客與各原住民語言一天比一天式微。
「語言是活的」,而我們卻正在殺死我們自己的語言,這合理嗎?
結語
作為設計師,這種透過自身能力,去對大眾付出的角色,對語言保存、尊重和傳承,難道不是最根本的義務之一嗎?
不是所有民眾都會意識到這個問題。尤其是在台灣教育環境下,成長的民眾有很大一部分被視為存在「奴性」、不明白批判性思考。這類民眾對事務採取順從態度,甚至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語言」這件事情的重要性。
設計師,應該是要是懂得動腦,必須要有主見的人,不能抱著奴性,以盲目的內心做著這一行。
如果因為創作出了在地認同存在問題的作品,而使得前來接觸到的民眾,在無形之間開始對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疏離,這樣我們是不是就害了整個文化和社會?
如果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去調整、去反省,那樣很好,而且是應該的。如果意識到了,卻毫無作為,甚至將其合理化,那就是成了完全的罪人。
畢竟,作為一個創作者,有什麼事情是比和社會、文化,以及妳的客群對立還嚴重的?作為一個設計師,對自己作品的塑造必須謹慎。
設計是為了服務他人。它可以改變世界,而我相當確定,沒有人樂見看到世界越改越糟。
在設計寫中文,不是種選擇,而是義務。完全沒有辦法躲避的義務。
請停止使用外國語言創作。不要再拿英文字當商標、命名產品,也不要在設計時拿來當大標題,更不要拿來寫自己的履歷、塞在自己作品集。也不妨給自己取一個好的中文綽號,別讓自己阿嬤都念不出來自己叫什麼。
請對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並確保我們的下一代有機會認識它。
作品裡語言的運用,是所有的設計師必須去思考的一個問題。不只是因為文字與客群受眾直接相關,讓我們不得不去注重,同時在「語言」本身的概念背後,也蘊藏了更大的意義和責任。
我們國家有自己的獨特性,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尊嚴、自己的理念,而這些,全部都是靠著「語言」承載的。
人類最為獨特的一點就是我們存在語言,足以形成文明和文化,讓整個物種得以溝通交流。如果沒有語言,我們就沒有文明,也沒有文化。
當自己的語言可以輕易的不被重視,溝通的方式可以輕易被取代,那我們整個國家的獨特性、文化、和尊嚴及理念,注定總有一天也會慢慢消失。
語言可是承載了我們國家的獨特性,包括過去和未來全部都建築在這個語言上。一但語言沒了,恐怕我們就真的再也不是我們,而是成為其他文明的附屬了。
假設未來某天,我國的語言因此失去特色,中文字之美再也不被重視,也不被在乎的時候,現在這個當下每一個不注重這問題的設計師,是否都成為了加害人?這樣又對得起過去文化裡,曾經生存過的每一個老祖宗嗎?